第20章 人鱼上岸笔记（上）

路荡见到印谈的第一天，是个雪天。举目皆白，本就僻静的街巷比往常还要寥落几分。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前低头看她，半晌将手里那张潦草得不能再潦草的画像凑到眼前，极其吃力地辨认着上边那俩龙飞凤舞的字，不确定地念道：“印……淡？”

        比他矮一个头的印谈一本正经地纠正：“谈。谈话的谈。”

        “噢。”路荡终于把画像里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玩意儿和眼前这个长得挺好看的小姑娘对上号，把手里的牛皮纸规规矩矩地折了两下，随手放到门边嵌在墙上的一盏灯座上。那纸立时自燃，明亮的橙黄色火焰舔舐着纸页，眨眼就只余下一层薄薄的灰。他往边上靠了靠，冷淡说：“你进来吧。”

        印谈小心抖掉自己靴子上的雪，努力维持着自己“乖巧不惹事”的形象。她进了屋，路荡把门阖上，按照惯例朝她伸手：“信。”

        “这个。”

        印谈低下头一通乱找，总算翻出一封信来。杏色纸面，金色压边，信封上还有一枚红色邮戳，绘着不大能看懂的纹路。她把信递过去，就见路荡熟稔地抖开了信纸。

        有点好奇，于是她伸长脖子去看。

        信上写着：

        “荡儿外孙：

        天寒冰封，百灵蛰伏。

        我因有要务在身，忙无暇隙，恰巧人鱼印谈滞岸，无处安顿，故引其趋尔，望好生照看，待春来破冰之时，遣其归家。

        ps：不可令外人发觉其人鱼身份。”

        印谈才看到“遣其归家”那行，路荡就将信纸一收，重新塞了回去。她顺着纸张抬头，就见路荡抿着唇线，神情很有些一言难尽。

        他严肃叮嘱印谈说：“等你回去了，你跟她讲，让她别再用这种半白不白的古话。”

        印谈老老实实地“噢”了一声。

        路荡这才开始考虑印谈住哪儿的问题。人鱼这种生物他完全不了解，要是和上次来的那个精灵族小不点一样麻烦得一批，有“只穿蚕丝织成的衣服，只喝清晨叶上的露水，只吃新鲜的蔬菜瓜果，睡的床要是檀木制成，盖的被子褥子毯子得是极乐鸟的羽毛编成”之类的奇奇怪怪的癖好，那不好意思了，他可能要面无表情地把人丢回冰块里去，有多远丢多远。

        大概是路荡眼神里的危险信号过于强烈，在他“有没有特殊要求”的问话下，印谈回答得颇为谨慎：“空气……湿润一点？”

        “没了？”

        印谈不敢说话。

        “不用挖个大型游泳池，或者建个水族馆？”

        印谈：“不不不，我们人鱼没那么讲究，跟你们生活差不多的，就是水分多一点……”

        “这样最好，”路荡表情有所缓和，转过身窸窸窣窣地找了一阵，往后丢出一串钥匙，“348号房间。”

        话音刚落，就听那串钥匙自由落体到了地上。显然，新来的这位人鱼小姑娘身手不好，手忙脚乱地接钥匙，还是免不了它与地面亲密接触的命运。

        路荡应声回头，印谈赶紧把钥匙捡起来。路荡看到她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察觉后又立即绷住。

        “三楼左转最后一间，晚上不要随便出来。”

        -

        印谈小心翼翼地把水晶球在架子上放好，两手托着下巴搭在桌上，看着看着，忽然叹了口气。

        良心有点痛。

        毕竟，她可不是在迁徙途中“意外”走失的，事实上，她是趁乱偷偷溜出来，结果不小心被海浪拍离了原定航线。

        还倒霉地碰上了特殊生物管理司的执行官魔女。

        于是，印谈这个乖宝宝撒了她鱼生中第一个谎——为了不被执行官团巴团巴塞回海里。

        然而她被塞来了这儿。

        好吧，横竖都是塞，只要不妨碍她办事就行。印谈无聊地拨动着那颗水晶球。这其实是颗隐匿珠，有它在，族人们暂时还找不到她。

        印谈此次上岸，是要找他们家的祖宅，更准确一点，是找他们家祖宅里的宝物。

        据说大约三百年前，他们家血液里属于人鱼的基因还没有觉醒，人类基因掌控了主导权，陆生生活过得风生水起，攒下了整整三间屋子的金银与奇珍异宝。

        可惜好景不长，某年他们那带大闹洪灾，大半夜的水流高得没过了房顶。印谈她曾曾曾祖父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中从床上惊醒，睁眼发现自己和家当浸在水里，差点儿没吓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急慌慌地摇醒了剩下几个，一大家子整整齐齐地往水面上游，完全把那三大间宝贝抛在了脑后。等他们上了岸，花了足足一个月接受自己分化成人鱼的事实，终于不再把脚泡水里赞叹自己尾巴的颜色，或者乐此不疲地玩用鼻孔吸水的把戏，想起那三大间财宝的时候，他们原本居住的地方已经被政府规划成旅游风光区，三大间家产统统成了观光湖底不为人知的风景线。

        曾曾曾祖父那叫一个气啊！原本他们家富得流油，这会是穷得连油都流不起了。于是吧，他带着整家人离开了这个伤心地，扑通一声迁居海底了。

        为了让子孙后辈们铭记历史，奋发图强，观光湖游船成了他们家每年的必备项目。

        印谈从她能记事那天起，就一直在思索这个令人迷惑的问题：她的曾曾曾祖父，究竟为什么，不潜到湖底，把那三大间家产抢救出来？就算再也用不上，挪到海洋生物交易所，也妥妥的能换三十万亚特兰（海洋生物通用货币，换算公式：1亚特兰≈9人民币），更别说每年他们上岸返岸的路费。

        后来印谈搞明白了，不是不想捞，而是捞不了。就在她九岁那年，她跟着老爸老妈上岸游船，趁着长辈说话的功夫下水打捞，差点因脱水暴毙当场。

        人鱼么，到底是咸水物种，骤然到淡水里头，就跟咸水鱼误入了淡水区一样，也就刚分化那会不太明显。

        但是这次，印谈做了充分的准备——她斥巨资从比目鱼那里淘来了避水咒，能够轻轻松松地阻隔淡水。

        故而，如今印谈的状况，可以用那句著名的古话来概括——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印谈闯大祸了。

        在她面前，路荡坐在桌子后面，周身极冷，气压低得令人心惊。

        指节分明的手压着一本很厚的书，看起来挺旧了，书页微微泛黄。

        书的旁边放着那颗隐匿珠，还有一张地图。

        印谈大概知道，自己怕是要被赶回去了。

        今天早上她泡浴缸里练习避水咒的时候，可能念错了，也或许比目鱼卖给她的是假咒——总之，咒语念完，她直接晕了过去。然而水闸还没关上，她又特意挑了路荡出门的时间练习，因而等路荡回到家，一开门，一楼已经淹了一半。

        路荡当时就气疯了。拿备用钥匙打开348号房间，关上闸门，把人从浴缸里拎出来，拿起毛巾就往她头上扔。大概扔了十条吧，印谈给砸醒了，晕晕乎乎地问路荡这是哪儿。

        路荡当时就冷冰冰地给了两个字：天堂。

        ……

        “隐匿珠，人鱼族圣物之一，球体，透明如水晶，能隐踪匿迹，抗雷击、摔打，不可暴力毁损。畏火，灼至熔尽方无效。”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路荡说话的声音。他念完这段，抬头看一眼印谈，冷淡地指了指旁边的地图：“你瞒着家里人偷溜出来，折腾我有意思吗？”

        印谈一语不发。

        “说话。”

        印谈小声说：“对不起。”

        路荡心里头暴躁，但是勉强维持着理智。他冷静再冷静，抓着隐匿珠从椅子上起身，径自走到门边，如同印谈第一天来时那样，把珠子放到了灯座上。

        印谈眸子里的光颤了一颤，眼睛就有些红了。她死死咬着唇，直到隐匿珠烧了个干干净净，她才木木地收起地图，低着头，往楼上走去。

        整个过程安安静静。只是经过路荡的时候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是她给路荡带来不幸了，尽管她不愿承认。

        在无数的传说与故事里，人鱼是不幸的象征，而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是被诅咒的种族。绝大部分生物认为，他们无情、虚荣、美丽、残忍，歌声是锐利的毒刺。后来，这些词语就成了人鱼一族的标签，不论对错。

        就是这样的。

        有时候，我们的好坏并不取决于我们。群众认为你是怎样，你就是怎样，毋庸置疑，不容置喙。

        那一面后，印谈从下午一直哭到了深夜。

        路荡在348号房门前徘徊多次，最终什么也没做。

        -

        印谈失踪了。

        她走得干干净净，路荡打开348号房间时所有东西各归各位，仿佛没有人住过这里。

        路荡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一定是去找她家祖宅了。但是没有隐匿珠和地图，她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人鱼难道不知道危险吗？往大了说，她可能被猎杀巫师盯上，或者被特殊生物管理司的执行官魔女误杀（误以为其残害人类而诛杀）；往小了说，她可能迷路、被人类发现身份，或者冻死街头。

        他站在空荡的房间门口，被一种名叫“愧疚”的情绪紧紧缠绕。

        那天他太生气了，也做得太过分了。但凡他冷静一点，也不会把隐匿珠这么贵重的东西一把火烧掉。仔细想想，印谈找祖宅并没有诟病，水淹一楼也只是个意外，他不应该计较至此。

        翻来覆去想了半个小时，路荡终于下定决心：他要去找印谈。

        于是他从座椅上起来，把一干杂物搬开，沿着墙慢慢地走了会。期间他低垂着脑袋，是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

        十几秒后他忽然停住，手按着一块墙砖，闭上眼深吸口气，然后猛地向外一拉，就见那块嵌在墙里的砖径自飞了出来，掉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尘土飞扬。

        路荡被这灰尘激得呛出眼泪，好半天才消停。他走上前去，只见豁口处安静地躺着一块漆黑的石头，乍看起来和普通石头没什么不同，但要是细看就会发现，石头内部零散分布着闪光的碎屑，每次闪烁，都会位移。

        ——位移石。

        一次性消耗品，能带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这玩意非常珍贵，路荡只有三块，是外祖母执行任务时，不小心炸开了一座位移石矿得来的，剩下那些全部充公存进了特殊生物管理司的金库。

        此刻路荡手上拿着的是第二块——第一块已经用掉了——那时路荡的储藏室还不在墙后，东西全放在上锁的000号房间。先前来的那个精灵族捣蛋鬼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打开了锁（这是精灵族的常用把戏，他们总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研究一块位移石时不小心被传送到了大陆西北部大草原的一顶马戏团帐篷上。

        他像一块破抹布挂在尖顶上边，可怜兮兮地吹了三小时的寒风，吓得神思恍惚、神经衰弱。过了一会儿，看完表演的观众们陆陆续续地走出帐篷，一个歪着脑袋啃冰淇淋的小男孩无意中发现了他。毫无疑问，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会感到惊讶。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手里举着的冰淇淋球忽然“吧嗒”一声掉到了地上，再之后，伴随着他的尖叫，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吊起来的家伙，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与恐慌——要知道，精灵族长得与人类大相径庭！

        因为这倒霉破事，路荡不仅损失了一块位移石，还被赶来收拾烂摊子的外祖母狠狠教训了一顿，所以当天下午他把那只精灵轰回家后，就立下了“不留精灵族”的规定。据他本人所说，他“一见到精灵族的尖耳朵和他们皱成一团的脸，就想往他们身上啐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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