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自渡
我的心上人是个盖世英雄。他面如冠玉、武艺高强、名扬四海，被世人尊奉为天裂时代的传奇。
他儿时的玩伴是周游在外的鬼界少主；初恋是明媚张扬的仙门天骄；白月光是惊才绝艳的神山圣女；妻子是知书达理的江湖第一美人。
说到这里，您一定很想知道我的来历，想知道我与他的瓜葛，想我给出一个与她们不相上下的答案。
然而列位看官，您恐怕要失望了——
我与他毫不相干。仅有的几面之缘，还是远远观望那种。
犹记他大婚那日，长街十里，一派风光。鬼、仙、人三界齐欢，新娘子的随嫁走了整整半个时辰。
我在送嫁的庞大队伍中摇铃。经过高高的楼台下，一抬头，便看到那对璧人，眉目生姿，言笑晏晏。
一瞬间心脏仿佛脱离地心引力，整个胸腔都空旷了。我仿佛又看到十一岁时见到的他。那时他懒洋洋的。旁人都说他不学无术，他却嗤之以鼻。也许，少年人总是不知天高地厚吧？那时情窦初开的我，还不晓得，这份隐秘的少女心事，会永远见不了天日，最后消逝在岿然的长风里。
新嫁娘送入京城后几天，我正在绣坊里织一件冰枝缠梨花的夹袄，就听坊里的“万事通”嚷嚷着冲了进来。
指下一针扎偏毫厘，我拉出绣针重刺，心平气和地斜睨过去：“进京一趟，你这毛躁性格丝毫没长进啊。”
那头沉默了半晌。
我觉察出不寻常了。依照往日，这厮定要回两句的，怎么今天如此安静？
我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近才发现，他一张脸上青白交加，沾着干涸的血污，双目空洞无神。
不详的预感渐浓。我叫他名字，他不应答；我正要拍他一下，他突然惊醒，大叫道：“快走！快走！！变天了！京城变天了！！”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拉住，问清来龙去脉。原来，前任大祭司数年前的预言显验了！三界中最上边的仙界正在坍塌，首先遭殃的就是力量最充沛的京城。
“没救了！我们都没救了！趁现在有时间，你也快跑吧！回老家、挖个地穴呆着，都行，总之离京城越远越好！”
我一时消化不了这么庞大的信息，出于恐惧和信任，本能地反驳道：“怎么会没救？不是还有他吗？‘天裂时代的传奇‘！他那些事迹，你也都听过吧？他会救我们于水火！”
奇异地，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怜悯的神色。
“别傻了，”他笑容里蕴含着凄切与悲凉，“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早就在做准备。娶少盟主、获取最强结界……没人比他更惜命了。”
我独自赶到了京城。
虽然生来资质下等，但我也晓得，崩天这种事，不阻止的话，没人能避免的。
我对“万事通”的话仍存有怀疑。我不相信他是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有人，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本不属于自己的赞誉，却在世人仰仗之时，轻飘飘地，卸下一身职责与使命？
——直到那天的到来。
远远地，我又一次看见了他。
那道“最强结界”已经缩得极小，除他和他的妻子，只有约十个大能位列其中。与他对视，他眼眸中的漠然令人心碎。
三日前我还听说，由于结界受损，他与盟主下了趟鬼界，希望鬼界能打通壁垒，让他们暂避风头。不过，鬼族可不是悲天悯人的善茬。何况他与少盟主的婚姻极大刺激了鬼界少主的情绪，这一来，就更没有答应的道理了。
然而现在我听说，崩天已经延伸到了鬼界。
这可令人大吃一惊。要知道，崩天初期，大伙都认定京城会先遭殃。然而后来的种种迹象表明，待在京城，死得竟然还磨蹭些。
也许他们用了什么，我们凡人不知晓的办法吧。
站在京城疮痍的土地上，抬头，便是一大块穿了窟窿的天幕。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仙界。它是那样美丽，云雾缭绕，此刻却是悬挂在我们头顶，一把摇摇欲坠的致命的刀。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三界以外的世界。原来关于永生的传说都是虚言，是鬼、是人、是仙，都无法摆脱死亡的终局。
我……大概也要在这场天灾中死去了吧。我那样普通。甚至死去，也不是什么“陨落”“殉道”“仙逝”“羽化”，仅仅是“死”而已。蜉蝣微尘，怎能在青史中占据一席之地？
但是我不甘心。
既然没有所谓的英雄，那这一刻，我就是自己唯一能仰仗的光。
至少我比他强。
……
又救下一名伤患，鲜血早已冲破身躯，肆意奔流。
我知道我已是强弩之末。
崩天还在继续。我仰躺在天幕的碎片中，有一瞬突然想到：崩天，是否意味着重塑与新生？
或许之后不会再有三界，平民不必拜倒于修者、仙人，天赐祥瑞真正恩泽四方。
或许之后不会再有谎言，人们都凭实力说话，没人会再相信长生不老。
或许之后不会再有歧视，生来低微也不必遭受旁人白眼。
也或许从头再来，一切却仍是，分毫未改。
人死之前，总要回顾自己的一生。
我想到，我出生平凡，相貌平庸，资质亦是下等，喜欢过一个了不起的英雄，但后来发现，只是杯中泡影，空中楼阁。这么一看，我的人生真得很失败。
但我又想到，我读过书，会绣花，生活平淡又快乐，能聊的朋友很多，还在崩天的时候，选择不做一名胆小鬼。这么一看，又觉得我的人生，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天旋地转间，断续的心跳，仿佛是我故事的句点。
想必列位看官，已经知道我要表达什么。
——唯有自渡能赎身。渡己后方可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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