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鱼上岸笔记（下）
“请带我到人鱼印谈身边。”
——听起来一点毛病都没有。
然而，路荡从地上坐起、四下张望过后，看着视线里那道黑黢黢的、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一样的巷道，靠着墙沉默片刻，实在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传错了地方。
这里是一条巷道中间凹进去的部分，几个垃圾桶七零八落地倒着，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直让人想把隔夜饭都吐出。
路荡皱着眉，捏着鼻子，正想问印谈在附近吗，就听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赶紧松开手，屏住呼吸，往角落里又缩了缩。
就在他刚刚藏进阴影里的时候，一队高高的人影移了过来。月光的映照下，路荡清楚地看见，他们个个穿着曳地的大黑袍子，黑色巫师帽斜斜地罩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皮肤上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一截瘦削的尖下巴。
猎杀巫师！
“那条小美人鱼究竟逃哪去了？”冰冷如同毒蛇般的声音低低响起，巫师们缓缓转动头颅，看向这片区域，那凝视简直让路荡头皮发麻。
不行，得想办法支开他们。
路荡大脑飞快地思考着，巫师们突然桀桀地怪笑起来，仿佛一个歌唱团要上演一出好戏，又如同听到了世界上最滑稽的人讲得最好笑的笑话。不知从哪刮来的怪风把他们的帽子吹开些许，露出了他们冒着红光的空洞的眼睛。
“别躲啦——！”领头那个巫师尖厉地叫了声，其他巫师也怪叫着附和起来。
就在这时，巷道尽头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像是什么人不小心打翻了东西。
猎杀巫师们立刻扭过头去，意味深长地咧开一个瘆人的笑。
“噢，原来在这呢，你跑不远了……”
……
直到再也听不见猎杀巫师们的脚步声，路荡才试探着小声问道：“印谈，你在这吗？”
没有回答。
路荡想了想，又补充说：“我是路荡，他们已经走了。”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路荡快要放弃的时候，其中一个垃圾桶被顶开盖子，印谈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四目相对。
“你怎么来了？”她干巴巴地问。
“还不是因为你独自出走，”路荡没好气地想，“要是外祖母知道我没照顾好你，准要罚我抄三十遍《图鉴》。”
不过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实在不适合坐下聊天，因此路荡没有回答，只是简短地说：“我们出去再说。”
印谈欣然同意，并且为他们的跑路方案提供了有效建议：“这里出去100米，转弯处有一座消失亭。巫师们从不用那玩意，只要我们进了那里，就能摆脱他们。”
“那走吧。”
五分钟后。
印谈死死地按着消失亭的玻璃门，面前是一双双冒红光的眼睛，以及乌压压的黑色巫师帽，身后是正在捣鼓显示屏的路荡。她又一次把企图涌进来的猎杀巫师阻隔在外，大声问：“路荡，现在你好了没有——”
路荡：“还没。网速太卡了！”
印谈气得涨红了脸（当然也可能是用力推门造成的）：“到底谁发明的登录验证？！”
“不知道！”路荡说，“我还想问你呢，这地方怎么这么多猎杀巫师？”
“因为这儿是他们老巢啊！”印谈被一个把脸贴上玻璃门的巫师吓坏了，哆嗦一下，立刻又眼含泪花地踩断了另一名巫师伸进来的脚，“我出门没多久就被他们抓了，好不容易才从囚室里逃出来！”
“行了！”路荡看着那行绿色进度条终于到底，声音里带了点激动，“你别说话了，再坚持一会，我输下地址——”
按下搜索框，键盘弹出。
路荡：“……他、妈、的怎么还是手写输入？！”
他一边吐槽，一边争分夺秒地输入“寄灵旅馆”。等按下搜索按钮，页面上加载圆圈转了十秒钟，屏幕上浮现出一行大字：“很遗憾，系统未能检索到您输入的地址。”
路荡：“……”
印谈又来问了：“路荡——”
“搜不到！”路荡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你有什么地址吗？随便哪都行，最好是熟悉一点的……”
“厄多勒瓦！”印谈毫不犹豫，“你会写吧？‘厄’是厄运的‘厄’，‘多’是……”
她还兀自解释着每一个字的拼写，那头路荡已经迅速输入了这四个字——谢天谢地，这地方他还是会写的。
确认地址之后，消失亭终于启动了。
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以消失亭为中心，一圈气波缓缓往外荡开，猎杀巫师们都被震飞到直径十米之外。失去阻力的玻璃门猛然合上，印谈随之向前扑去。她连忙抬起胳膊护住了脸。
消失亭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路荡和印谈感到他们在高速地移动，再之后，他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漆黑的客厅中，仅有电视散出一团荧光。
玻璃茶几上，两桶泡面正氤氲着热气。
旧沙发上那块以往平铺的绒毡下边裹着印谈，她窝在沙发一角，神色无比激动。过了一会，路荡卡着片头曲响起的点走过来，在沙发另一角坐下了。
今晚，是他俩客串的电视剧播出的日子。
平心而论，路荡并不认为他们能在短短几秒镜头中、数十个群众演员里找到他们俩，不过看印谈这么兴奋，他也只好陪着了。
当初他们被消失亭传送到这儿，怎么也找不到回寄灵旅馆的路，让路荡深感懊恼。印谈与他的心境倒是截然相反，毕竟要来厄多勒瓦的是她，哪有轻易回去的道理？然而很快地，他们都陷入了身无分文的窘境中。
为了生计，两人凭借优越的先天条件，在各大影视剧里刷脸，演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
“泡面桶里的面估计快发了吧。”路荡瞄一眼印谈，神情冷淡地想：“反正镜头还没来，那先吃面好了。”于是端着泡面做一只安静的花瓶。
“哎哎哎，来了路荡！你快看！快看！！”
过一会，冰凉的手指贴上肌肤，猛然一拉下，手里的塑料叉子横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抛物线。
路荡不自然地往回缩手，然而毫不见效。他蹙眉抬头，勉强跟上那几帧镜头的末班车，就听印谈失望地叹息一声：“我都没看到我。”
“这不是废话么。”路荡想，然后把头侧向印谈，视线下垂，欲言又止式地咳嗽了一声。
她的手，还抓着他的小臂。
温度明明很低，但他觉得烫。如果环境再亮些，冷白皮上因为害羞蒸出的淡粉色就藏不住了。
印谈被他的咳嗽打搅，颇为不满，转过头正要低斥，视线落在自己手上，霎时陷入了谜之沉默。
大概一分钟后。
她移开手，掩饰性地拿起另一桶泡面，没话找话试图驱除尴尬：“哈哈……那个……你真热。”
然而，这句魔鬼发言使气氛又尴尬了那么一丢丢。
不就是碰到了手吗！印谈！你正常点！母胎solo这么多年积攒的经验都去哪儿了？！
内心咆哮着，表面继续挽救气氛，寻找话题：“你……怎么不吃面啊？”
路荡语气稳得一批：“我叉子掉地上了。”
印谈：“噢……什么时候？”
路荡：“刚才你拉我那会。”
印谈：“……”
这事绕不过去了！多说多错！吃面它不香吗！她还是闭嘴吧！！
于是，路荡去厨房拿筷子回来后，看到的就是印谈满面通红，专注啃面的奇景。
-
自从知道印谈寻找祖宅的真正目的，路荡终于停止了向她灌输“我们必须尽快回寄灵，等你爸妈来接你”思想的行为。
与此同时，他还针对印谈独自行动的规划提出了不满。
同他相处数月的印谈当然能听懂他的暗示。但她委婉地表示拒绝：“你过去能干什么？”
“我在船上放风，还有接应你啊。”
印谈的计划是在园区开放那天，借游湖之名，从船入水打捞。如此看来，这个说辞似乎无懈可击。
也许是拗不过他的缘故，印谈尽管不情愿，最后还是答应了，并且再三强调：“到时候你不要乱来。”
“遵命。”
路荡低笑着应她，就……很不正经的样子。
商议完毕，转眼就到行动那天。园区内游人如织，所幸观光湖上没几只船。
下水前，印谈纠结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对路荡说：“你过来一下。”
路荡头上缓缓冒出个问号。
他担心印谈临时变卦，警惕又无害地与她僵持十多秒，才在印谈和善的目光下慢吞吞地挪位置。
“靠近一点。”
路荡继续挪移。
“再近一点。”她仍然催促。
“……”路荡认为不能再近了。他现在都能看见印谈的睫毛了。
好在印谈也发现了这点，于是及时喊停。
印谈觉得自己不能直视路荡的眼睛，会有负疚感，于是理直气壮地命令说：“闭眼。”
“干嘛啊你。”路荡想笑又好奇，一边询问，一边把眼睛闭上。视觉封闭，心境一下子微妙地忐忑起来。
两秒过去了。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说不清失望还是害怕，就在他想睁眼确认，印谈是否还在的时候，他感到一个柔软的东西覆上了他的嘴唇，如同冰落入滚烫的岩浆，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沸腾，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欢愉。冲动促使他伸出手去，感受到印谈的不安，他默默叹息一声，抱着“不能吓到她”的想法，按脑袋的动作转变成托着。
呼吸交缠，心狂跳不止。
这种冰凉又炽热的感觉，他只在她那里有过。
当一切归于平静。
路荡想整理她的发丝，印谈却迟钝地害羞起来，转身就跳进了水里。
路荡：“……”体验有这么差？
另一边。
比目鱼商家成功捍卫了自己的信用值。避水咒效果极佳，她被包裹在一层膜里，没沾到一滴湖水，双腿也没有变成尾巴。
越往湖底，环境越黑暗。
印谈口中默念咒语，距她约十米的地方倏地亮起一片光芒。等游得近了，她才发现那里异常空旷。
当年的三大间，早在园区施工的时候，就被拆掉了。
如果只是财宝被收缴，那还没多大关系；要是“那个”也被带走……印谈慌乱地翻找起来。
终于，她在一团水草底下，找到了那个盒子。
用力想将它掰开，盒口严丝合缝。
她决定带盒子上岸。然而还未转身，水中的光芒熄灭，无边黑暗让她大脑当机了一秒。紧接着，钝痛夹带着说不出的阴冷，从后背贯穿整个胸腔。
直指心脏。
这是猎杀巫师的独特癖好。
遭受重创，避水咒随之破裂。现出原形的鱼尾在湖水的刺激下绞痛难忍，惨叫声在寂静的黑暗里响彻。
滑腻的血液流淌到魂盒上。
盒盖缓缓掀开……
……
像是浸泡在温水里，心的位置正被暖流修复。
朦朦胧胧中，印谈听见有人叫她“阿谈”。
睁开双眼，是只在家族长廊里见过的曾曾曾祖父。
会动的那种。
以前酝酿了说不完的话，这一刻，又同近乡情怯般喉头梗塞。
“这就是您欠缺的最后一魂吗？”她问。
曾曾曾祖父“呵呵”笑道：“哎……是啊，真是多亏了你呢。”
“等你回到家，就能在长廊里看到会动的我啦。”
印谈眼睛红了。
离家数月，思念在此刻如同潮水般涌来，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但聪明的老人并没有让这伤感的氛围延续下去。
“那个小伙子，你也要带回家？”
“愿意献出人鱼之吻，你是已经认定他了，对吗？”
印谈脸色“轰”地炸了。
曾曾曾祖父适可而止：“好吧，不逗你了……你们后辈的事，就交给你们自己吧……”
-
“这次是真的走了。”印谈说。
她的父母正在海边等她。
“……好，”路荡问，“我什么时候能去见你？”
“等我给你办好手续。”
“那还要等好久。”
“我会尽量快的。”
话语重叠在一起，相互一怔，他们都笑起来。
“那……”路荡说，“下次你来见我，不要迷路。”
海风温柔，一如恋人在耳畔的低语。
很久以后，当他们在一座海岛上定居，印谈在二十四岁生日那天收到了一枚戒指。
与之一同寄来的信件上只有短短一行字，来自他身边那位一直笑个不停的路先生：
“我想私藏你尾巴的颜色。”
在人鱼语里，这意味着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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