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提前的葬礼
“所以，第一天就失去了将近九成的出海队？”史风帆已经说不出整话了，即使现在已经到了晚上，先锋军公布的情报里明确提及了，海怪夜晚会沉入海底，进入沉睡状态。
“只多不少。”涂如蕾淡淡地说，她就在桅杆上看着那幅残忍的画卷，直到海面平息，却毫无波澜。
“先锋军的陆地支援呢？先锋军为什么不提前清理海下！”史风帆快疯了，他无法想象，没有那些船只去吸引海怪的话，接下来，他该如何面对那些数不过来，密集到令人恶心的海怪。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那么死去的战士，虽然死法不太体面，其他方面还是可以的。”李无泽站在明前路背后，海上的晚风温柔得将他冰冷的语言吹到所有人的耳朵里。所有人都沉默了，像是海上的夜，连海浪都是小心翼翼的。
夜晚的海上飘起淡淡的雾，战斗组头上也独立的散发着雾气，拼杀了一白天，他们精疲力尽，就连头上的汗此刻才有机会安静的蒸发，这蒸汽跟海上的雾形成了天衣无缝的配合，按常理来说，九月的海上没有雾气，但是这片海洋，被称为希望之海的海洋上似乎不讲究那些理论。战斗组的两人正在磨着快要卷刃的刀，涂如蕾闭着眼睛，李无泽告诉她，高度紧张之后应该看向远方，这样的放松才有效。涂如蕾没有睁眼，一会儿后，她说，看再远也是雾，看够了。
刀与磨刀石摩擦的声音成了夜里的主旋律，它们不断交替，最后停了下来。周围又陷入一片死寂。
突然，齐福的哽咽打破了这样的僵局。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种情况，才出发，就牺牲了这么多人。”齐福想到那些活生生的面庞，像是进入了绞肉机里一样，她的泪水就止不住的淌下来，她紧咬着嘴唇，手也不停的在颤抖。
“不为什么，战争就是绞肉机。”李无泽一脸轻松，跟齐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以他们必须死？”齐福看着这个冷血的人，愤怒地说。
“他们自己争先恐后。”李无泽收起了轻松的表情，面目狰狞起来，眼神里也有着坚毅的杀气。
“他们比赛着速度。”
“他们毫无敬畏。”
“他们连现实都认不清。”
“他们脑子里只有那些荣誉跟财富。”
“他们不死，我们都得死。”
李无泽每说一句就往齐福身边逼近一步，齐福被吓到了，机械得跟着他的脚步后退，直到倚在了围栏上。
“别吓唬她了。”岳远坐在甲板上，不久前已经卷刃的钢刀现在射出寒冷的锋芒。
李无泽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他的眼圈周围是淡淡的黑色，这是心机过重的人的标配，他藏匿了太多的秘密，太多的情感。
“这是一场战争，不仅仅是刀枪剑戟，还有明枪暗箭，还有人心叵测。”李无泽无奈的说，“我想赢，我想打胜仗，我想活着，我想达到我自己的目的。这才是战争的意义。”
“你，你的善良，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早就准备好的一面旌旗，只有真的等到战争打赢了，我们以胜利者的姿势站在敌人的城池之上，疯狂的挥舞才有意义，那个时候你的这份善良才必不可少，才会站在顶端，光芒万丈。”
“但，如果我们输了，我们死在战斗中，你，你的善良，也只能沦为敌人与马匹践踏的一部分，他们甚至都不愿意回头看一眼，踩到了什么。”
齐福愣在那里，看着李无泽落寞又坚定的背影，她有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后走会安全，你是不是先锋军派过来害我们的！”史风帆问李无泽，他在今天的刺激下再一次露出疯狗的表情，对所有过路的人无差别的狂吠。
“鱼塘里的饵料，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撒下去，它们早早的聚集在撒饵的地方，即使其他地方掉下来更加美味的食物，他们也无暇理睬。后走不会安全，只有付出了代价才会安全。”李无泽又恢复了那冰冷的表情。正如他所说，到了海上，越是冷静冷漠冷血，越能提高生存的几率。
“那如果你提前说，让所有的船都绕开那里，不就有很多人能活吗？”史风帆依依不饶。
“第一，这件事情一公布，就没有第一艘下海的船了，是你，你下去吗？”李无泽盯着史风帆，史风帆尴尬得低下了头。
“第二，那群等不到猎物的海怪，会以超过它们原本实力的力量，摧毁这片海上的一切，我们将，无一幸免。”
“那群饿疯了的鱼，看不到饵料，就会四处搜寻，一切进入鱼塘的东西，都成了饵。”李无泽说完，又叹了口气。
明前路明白了李泽的意思，他低下头，静静地思考着。史风帆和齐福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怔在那里。
“从这些海怪的行为来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年，每一年，都是这样的情况了，它们已然习惯在今天全部聚集。”李无泽想着既然说了，就告诉他们一些事情，这样他们才会抛弃掉之前那些幼稚，过分的良善，才能真正地直面大海。
“那先锋军呢，先锋军应该早就知道这个情报，为什么不做出相应的对策？”明前路也问到，他低着头，连质问都这么卑微。
“对于先锋军来说，今天的局面就是他们做出对策的结果啊。”岳远开始磨第二把刀，不经意的说了一句。
“所以，所以，所以先锋军就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明前路有些不敢相信。
“不然呢？就是因为有了他们的牺牲，才有了我们，还有另外几艘船活着。”岳远接着明前路的问题回答，他手里依旧磨着刀，没有一刻停下来。
“先锋军没错，如果是我，我也会用这种方式，这的确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李泽望着终岛的方向。
那些人不寒而栗，他们看到了一个恶魔，正在毫无保留得跟他们诉说衷肠，这种诡异的气氛，让船只周围都变得更加黑暗。
“总之我们活下来了不是嘛？”岳远把磨好的刀插进复合刀鞘，然后点燃了一根香烟，他曾打趣地说，要是海下能抽烟，他的战斗力直接翻倍。
“说起来，他们也真够体面的，那是我见过最隆重的葬礼了。”岳远仰着头，顺着喉结往上是细细的胡须，他的嘴巴微微嘟着，因为叼着烟的缘故，一缕梦幻般的烟雾跟海上越来越粘稠的海雾连接起来，那场景看起来就像他那个细细的香烟制造了整个海洋的雾。
众人的思绪被他拉回了出征仪式。
那些五颜六色，新鲜艳丽的花朵编织成的花篮成了花圈，而那豪言壮语，充满希望的横幅俨然就是挽联，还有礼乐礼炮，那不正是哭丧跟哀乐嘛。郑凯旋作为司仪，他说的那些，仔仔细细地翻译一下，就成了:西方接引，安心上路。真是个体面的葬礼。
甲板上的人满怀心事，陆陆续续回到了船舱。
月明星稀，却照不透浓稠的海雾。甲板上岳远看着海面，此刻充满杀机的大海平静地像个小河，自己也像个无忧无虑的渔夫，守护着自己渺小而珍贵的财富。他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过去的夜里总是要精疲力尽的应付着自己的父亲，然现在大海远比那只父亲更加凶残，它会操控海怪把人撕成碎片，它会让人不断下沉，直至溺死，也还会摧毁船只，这唯一的避难所。但是岳远似乎更愿意面对它，面对死亡比面对死不了的窒息更轻松一点。
船舱内通往夹板的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李无泽慢慢走了上来，看到岳远并不惊讶，走到他旁边，也倚在栏杆上，没说话，看着远处，波澜不惊的海面。
“睡不着？”李无泽没想到岳远也在这里，客套的问他。
“你干嘛不多说一点？”岳远点燃一根烟，没有理会李无泽的客套，表情中略带挑逗得看向李无泽。
“没什么可说的，靠说话可保不住命。”李无泽像是回击一般看着岳远。
岳远哈哈大笑，他感觉莫名的轻松，李无泽在他看来是个有趣的灵魂，即使这个灵魂是个黑暗，冰冷的存在。
“那些以为这场行动是千帆并进乘风破浪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该有多绝望啊。”岳远恢复了严肃。
“是啊，事实这场战争的真相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有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可以保全一些东西，看看彼岸的风景。”
岳远李泽都没有说话，海雾很大，他们甚至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夜风吹过，很轻很慢，连海面都没有产生波纹，但却很冷，透过皮肤，穿进血肉，钻入骨头，在骨头来来来回回，直到皮肤起了鸡皮疙瘩，热血凉透，骨髓凝固，它才悠悠地在人的动脉里往下钻出个缝隙，从心脏冒出来，消散在空气里，就像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样，除了心脏上小小的裂缝，什么都没留下。
明前路也在雾里，他把守着舵，敬职敬责的坐在那里，海雾里飘来的对话让他的自卑感从心底上升，他像栖在枝头的麻雀，怀疑着老鹰描述的场景过于虚幻，老鹰也意识到，作为老鹰跟麻雀说起天空根本就是自己的错。但心底，那只卑微的麻雀，其实听进了老鹰的话。
明前路在心里反复揉捻着那句千军万马独木桥，他觉得那千军万马在他的世界里前进着，明路本想挡在前面，阻止他们。当目睹这千军万马踏平村落，遇山搬山，遇水搭桥，狠狠地蹂躏着他世界里的一切，他自卑到了极点，向那根弹簧，颤颤巍巍的保存着自己最后一丝力气。
“我能走过那独木桥吗？”明前路心里想着。“我得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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