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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江红


  满江红

  出府之际,已近辰时,金风萧瑟,吹得人心生寒意。梁文靖抬头望天,但见云色灰沉沉的,仿佛凝固住了,偌大一片天空,竟无一只飞鸟。

  忽听那老管家恭声道:“车已备好,还请千岁启程。”

  梁文靖摆摆手,随手拉过一匹战马,翻身跨上,一抖缰绳,向谯楼驰去。

  街道上静悄悄的,虽有无数人马往来,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梁文靖马蹄所向,无论军民,尽皆放下活计,默默让至两旁。忽然间,一个布衣汉子跪了下去,继而只听悉悉窣窣,无数人头低矮下去,满街百姓纷纷跪倒,人群中发出声声低泣。

  梁文靖马不停蹄,直至城下,翻身下马,漫步登城,回头望去,身后万众俯首,黑鸦鸦一片。

  此时胡孙儿上前,交过令箭,低声道:“千岁,事已办妥。”梁文靖一点头,手攥虎符,运足内力,面向满城军民大声说道:“诸位将士,诸位百姓。今日一战,不关天下社稷,不关大宋朝廷……”

  此言一出,万人皆惊,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随军将士无不变了脸色。

  却听梁文靖续道:“今日之战,不为保国,但为保家,只为堂上父母,只为娇妻弱子,只为这满城父老、万千黎民。”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大凛,纷纷抬起头来。

  梁文靖目透厉芒,声音一扬:“眼下的,个个都是我合州男儿、铁血好汉。若有胆气,此时此地,便叫那蒙古大汗,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

  城中略略一静,忽地响起一阵山呼:“叫那蒙古大汗,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

  那山呼一声一声,冲天震地,撼山摇陵,直透城外十里,蒙古大军为之震动。

  梁文靖忽地将手一挥,止住呼声,扬声道:“大家全都起来。”满城军民哗然起身,势如春雷惊蛰、万木破土一般。

  梁文靖又道:“吕统制,所选将才何在?”

  吕德应声出列,奉上一卷名册,指定一队将官道:“尽已在此。”

  梁文靖举目望去,但见那队将官或是雄壮,或是精悍,一望便是身经百战之士,他默默一点,不多不少,正是四十五人,当下道:“取令箭来。”

  一名随军小卒捧上一匣令箭。梁文靖摊开一幅合州城防图,按册唤道:“王立。”一将出列,梁文靖指定合州西北一角,道:“这一段城墙由你镇守。”说毕取出一枚令箭,交到那将手上。那将接过令箭,却见箭身上用朱笔描了“一一”两个红字,不觉心生怪讶。

  梁文靖又道:“罗汉生。”一将应声而出,梁文靖指着西边一段城墙,道:“这一段,由你镇守。”那将接过令箭,却见箭身上写有“二一”两字。

  梁文靖目视城防图,头也不抬,随口点将,点到一将,便授予一枚令箭,令箭上均有不同数字,除了“一一”、“二一”、还有“二二”、“三一”、“三二”、“三三”,直至“九八”,“九九”,共有四十五对数字。领命诸人,均有相应水陆路段镇守,且有五名骁将,不事守城,专率五支精兵潜伏城内,居中策应。

  梁文靖点将已毕,抬头扫视诸将,说道:“这令箭上的数字,便是诸位将军的番号,如果阵亡,继任者也须依此番号。交战之时,攻守进退,各各听我号令,万万不可自专。”

  他这番部署,说不出的古怪。但军令如山,诸将心虽疑惑,但也各自领命,下城调度人马,前往镇守之地。

  梁文靖又道:“林统制负责城中兵马用具补给,吕统制仍然统率水军……”

  话音未落,忽听胡笳悠悠,划过苍穹,一声呼啸,响遍四野。

  众人心中均是一紧:“来了。”

  诸将各趋本军,梁文靖将身数纵,立身谯楼顶端,居高临下,合州城内外一切动静无不尽收眼底。

  只见蒙古军阵如一座座移动城池,向着合州城缓缓逼来,阵中枪矛雪亮,铁盾泛着蒙蒙乌光。

  梁文靖抱了一膝,悠然坐在屋顶,略一沉吟,叫道:“胡孙儿。”胡孙儿应声纵上来,嘻嘻笑道:“什么事?”梁文靖道:“你做我的传令官,好不好?”

  胡孙儿听他一副商量口气,想起那日在客栈中与他大斗身法的情景,心中好笑,说道:“千岁说好,那就是好。”

  梁文靖微微一笑,说道:“好!你带几位有本事的豪杰,随时听我号令,事关重大,莫要错了。”胡孙儿笑道:“千岁放心,胡孙儿办事,错不了的。”

  梁文靖命人给了他一副传令兵的衣甲,胡孙儿瘦小猥琐,衣甲上身过于宽大,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急得他跳来跳去,仿佛一只披甲贯盔的大马猴。士兵们瞧得大乐,只是大战将临,心中虽乐,却笑不出来。

  金鼓骤响,万众呼啸,蒙军忽地水路并举,向合州城墙飞速逼近。

  梁文靖观敌形势,须臾间,心中画出一个九宫图,喝道:“胡孙儿传令,三二、四四、八三、七四、九一发出炮弩,余者坚守。”

  胡孙儿急率川中豪杰领命飞奔,传出号令。须臾间,炮矢轰鸣,弓弦脆响。几支蒙军精锐正想突出军阵,当先攻城,城头炮弩忽地集中轰来,顿时惨呼大作,死伤惨重,突击之势土崩瓦解。

  蒙军兵锋受挫,气势为之一馁。梁文靖又道:“二一、三三、七六、放滚木。”

  这四处的蒙古军阵不仅阵形稍乱,抑且滞后友军,正是蒙军中最为薄弱之处。忽见数十根滚木带着熊熊烈焰,从城头奔腾而下,撞入阵中,四个蒙古军阵顿时瓦解。

  一时间,梁文靖观敌虚实,每每料敌先机,要么遏制蒙军精锐,要么专打蒙军软肋,不到半个时辰,蒙军前部已是混乱不堪。梁文靖见状,喝道:“大开东门,五三军出击,五四军焚烧云梯。”

  轰然炮响,城门大开,蒙军还没冲进,忽见一彪人马迎面杀来,趁着蒙军混乱,刀枪如雪,锐箭似雨,蒙军一时抵挡不住,略略向后退却,更有一队宋军手持火把,将蒙军云梯烧得火光一片,甚至有人拖倒云梯,木材着火,火雨般向坡下泻落。

  忽听蒙军后阵号角声呜呜作响,两支兵马绕开败兵,向城头逼来。梁文靖识得是伯颜、阿术的旗号,当即喝道:“五三、五四回城,六二、七三放弩箭。”

  号令一出,城外两军纷纷退后。伯颜、阿术赶到城下,城头已是箭雨飞落、六二、七三两个方位正在伯颜、阿术两军侧面,但凡用兵,两翼均是薄弱之处。伯颜两军被这阵箭雨一冲,几乎溃乱,两人慌忙麾军后退,此时蒙军后部赶上,以大弩还击,石箭头纷纷命中城墙,合州城为之撼动。

  梁文靖一手抱膝,意态悠闲,不绝发号施令,或攻或守,或进或退,战至半日,城前蒙古大军死伤惨重,尸积如山。不仅蒙古诸将心胆俱寒,宋军诸将也觉无比惊奇,望着谯楼上那缥缈身影,大有高深莫测之感。

  他们哪里知道,此时此刻,梁文靖正将“三三步”化入兵法。满城兵马分为四十五路,恰合九宫图的四十五个方位,而梁文靖观敌虚实,心中不断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借着合州地利,因敌生变,趋退攻守,均合九宫之法。此时倘若行家觑见,定然惊奇无比,只因这座合州巨城,已在梁文靖的号令声中化身为一个包容水陆、恢弘绝伦的九宫战阵,守如磐石,坚无不摧。

  如此战阵,乃是梁文靖自出机杼的天才之作,便是公羊羽也未料及,自己创下的“三三步”,竟会成为这傻小子号令万军、守卫城池的不世兵法。

  虽有九宫之阵,奈何蒙军背水一战,有进无退,蒙哥亲自擂鼓督阵,催动兵马,蒙军死伤虽众,士气不衰。如秋天里收割的麦子,割倒一片,还有一片,又似漫天飞舞的蝗虫,烧死一群,还有一群,更如长江惊涛,无休无止地拍打坚城。

  时光悄逝,转眼红日平西,弦月初上,宋蒙两军燃起熊熊篝火,拼死夜战,合州城固然颠扑不破,蒙古军也毫无退意,饶是梁文靖穷思极虑,也无法阻止蒙军踩着尸山血海,渐渐逼近城头。

  战至东方发白,忽听蒙军一声喊,数十名蒙军死士趁着迷蒙曙色,终将城防冲开一个缺口,登上城头,刀枪横扫,所向不披靡。蒙古大军齐声欢呼,忽见一道人影翩如大鸟,自谯楼上飘落,一扬手,抓住一名死士背心,将他扔下城头,蒙军呼声顿时一弱。

  那人正是梁文靖,他掷下一人,忽闻身后风起,却是一名死士挺枪刺来,梁文靖移步让过,攥住枪柄,步法展开,借力打力,将来人当空抡起,又将四名死士扫下城去。要知三三步展动,四十五步之内便是他的天下,蒙古大军只见城头一道人影如鬼如魅,在晨光中时隐时现,登城死士雨点般落下,不禁齐齐惊呼。

  伯颜瞧在眼里,促马上前,箭发连珠,一连八箭射向梁文靖。梁文靖心如皎镜,看也不看,以神御敌,前后左右,闪电般移动四步,让过四箭,剩下四箭,他足下不停,双手或勾或带,神意所至,响声不绝,羽箭失了准头,掠身而过,齐刷刷在他身后钉成一排。

  伯颜八箭无功,莫名惊诧,停马坡上,呆然无语。宋军这些天吃够了“神箭将军”的苦头,见此情形,不由得轰然欢呼。欢呼声中,忽听梁文靖提起丹田之气,吐出话来:“四三四二封堵缺口。五一五五出城破敌。”

  宋军为他威势折服,闻言齐声呼应:“四三四二封堵缺口。五一五五出城破敌。”飓风般的声浪远远传出,在巴山蜀水间呼啸盘旋。

  蒙军虽不知话中之意,却为这气势所慑,攻势略略一缓。蒙哥浓眉紧蹙,拍马上前,仰望城头道:“那是何人?”一名汉人书记官恭声答道:“那人便是淮安王了!”

  蒙哥默默望了梁文靖半晌,忽道:“传我号令,城破之后,务必生擒此人,朕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忽听一声炮响,两支宋军自东门杀出,迂回到蒙军左翼,以强弩锐箭,杀伤无数。蒙哥大怒,振臂沉喝:“传令阿速军迎战。”一时鼓声更急,血雨排空而下。

  阿速军是蒙哥西征之时,从南俄草原上带来的异族骑兵,有五千之众,来去如风,精锐绝伦,得令蜂拥而上。不料梁文靖早已料到,令五一、五五绕城而走,自东门绕到北门。阿速军追至北门,三二、一一两军自城上打下火炮火箭,滚木巨石。只听人喊马嘶,金发碧眼的铁甲骑兵纷纷坠马,五一、五五两军反身发箭,阿速军上下受敌,溃不成军。幸得伯颜救援,方才聚集残部,退到坡下,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五成,经此一战,蒙古大军气为之夺。

  宋蒙水军也战至紧要关头,战船轰然撞击,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军楼船拦腰截断。宋朝水军纷纷跳船逃命,蒙军箭如雨下,江水染红一片。

  吕德心如火烧,忽见轻舟破浪而来,船头正是胡孙儿,只见他头盔歪戴,衣甲斜穿,模样十分滑稽。吕德不待轻舟停稳,急将胡孙儿一把抓住,问道:“千岁怎么说?”

  胡孙儿笑道:“吕统制别急,千岁说了,‘九三、九四、九六向南退却,九一、九二出阵攻敌。”吕德略一沉吟,恍然道:“吕德明白了。”

  史天泽正率军冲杀,忽见宋军水师纷纷溃退。不由心中大喜,自率水军追杀,又召刘整顺江而下,逼近合州西门,架起炮弩,轰击北门水栅。刚发两炮。忽听咔咔两声,刘整一抬头,只见城上一座巨弩探出头来。他久在军中,识得这“破山弩”的尊容,不由面无人色,嘶声叫道:“全军后撤,全军后撤……”

  叫声未歇,轰隆巨响,矢石激射而至,一连六发,蒙古战舰中者瓦解。宋军水师号炮三响,吕德早已聚集“九一”、“九二”两部精锐,从佯退的“九三”、“九四”两部间杀出,趁敌混乱,五十艘黄鹞战舰冲入蒙军水师,纵横往来,冲得蒙军七零八落。

  史天泽抵挡不住,战船损毁无算,十艘楼船全被吕德烧毁,史天泽无奈,被迫撤回上游。

  水陆连遭惨败,蒙哥暴跳如雷,变了战法,不再四面围攻,只着两个万人队防守两翼,居中聚集六万兵马,轮番进攻北门。一时间,蒙军如滚滚巨流,向南奔涌。北门宋军死伤枕藉,麻石的城墙如同一座巨大磨盘,两军在上面来回辗转,留下无数尸体。

  梁文靖望着蒙军攻势,寻思:“这种战法,便如萧冷那最后一刀,有实无虚,我若无玉翎相助,也已死在刀下。若要破这一刀,除非避过刀势,再施反击。”

  略一沉吟,发令道:“五一至五五均至北门设伏,五一部持弓箭正对城外,五二、五三两部守左侧,五四五五守右侧,布成口袋阵势,随城头缺口移动,瞧见鞑子,格杀勿论。一一、二一,全数撤离城头。”

  此令一出,宋军诸将无不大惊,林梦石急登城道:“如此一来,合州岂不破了?”

  梁文靖道:“鞑子全力攻打北门,若是死守,必破无疑,须得设法,先行泄去他的气势。”林梦石道:“万一……”梁文靖截口道:“敌我两军鏖战两日,均是强弩之末,鞑子皇帝如今孤注一掷,和我豪赌,既是赌博,岂有必胜之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话音方落,城上露出一百来尺的大口子。蒙军锐卒纷纷登城,但见宋军纷纷后退,正要冲杀,忽见迎面一阵箭雨射来,两侧刀剑长矛蜂拥而至。

  蒙哥眼见城破,正觉欢喜,忽见登城士卒纷纷坠落城下,要么被射成刺猬,要么变成无头死尸,不由转喜为怒,喝道:“怎么回事?”话音刚落,缺口已被宋军封上。

  不一时,又见城防出现缺口,蒙军再度登城,不过须臾,又被弩箭刀枪截杀。如此反复再三,蒙古大军损失惨重,抑且死者尽是军中勇士,蒙古大军士气大挫,攻势为之一顿,许多士卒虽至城下,却没了登城的勇气。

  梁文靖乘机发令,滚木擂石如雨落下,势如归元一击,蒙军死伤惨重,纷纷向后撤退,六个万人队前推后拥,乱成一团。四十五部宋军将士见状,气势一壮,齐声呼啸,偌大一座合州城,便如一头硕大无朋的洪荒玄龟,披着淋漓鲜血,向着苍茫大江引颈长鸣。

  蒙哥连杀败卒,兀自难挽颓势,情急之下飞驰而出。一干侍臣不及阻拦,他已直透军阵,赶到城下,挥鞭抽打将士。蒙军见状纷纷掉头,又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梁文靖见蒙军溃败之际,士气转盛,微感诧异,凝神细瞧,只见一名蒙古将军身着华铠,痛鞭名马,神威凛凛,一路驰来,身前的蒙古军阵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风吹长草一般被剖成两半。

  梁文靖一惊,腾地站起,蓄足内力,挥臂喝道:“一一部,弩炮伺候。”

  机栝相交,嘎吱闷响,矢石带着一股疾风向蒙哥射到。蒙哥心头大震,欲纵马闪开,但城头弩炮齐发,又密又急,一枚飞石迎面打倒,蒙哥避无可避,只得将缰绳一提,坐下名驹人立而起,被巨石击在胸前,当即毙命。蒙哥为那绝大冲力带出五丈,一个筋斗,倒栽而下,势犹未绝,又滚出五尺方才停下。

  这时忽见人影一闪,却是伯颜赶到,见状心胆欲裂,勾住马镫,俯身抱起蒙哥向本阵飞奔。

  梁文靖见状再发号令,弩机引满,矢石呼啸而出。伯颜将随手长刀反手一轮,刀石相击,火星四溅。伯颜虎口迸裂,长刀脱手,一个筋斗载落马下,他终究了得,着地两翻,忽又站起,抱着蒙哥发足狂奔,待得第三轮矢石射至,他已去得远了。

  鸣金声响彻合州上空,蒙古大军终于如潮水退去。

  梁文靖凝视渐渐消失的白毛大纛,一阵说不出的疲倦涌遍全身,不禁叹了口气,举目一望,只见时已入暮,落日残照映得江天如血。

  蒙军渐渐退尽,人喧马嘶再也听不到了,只余残弓断矛,胡乱抛掷在浸透鲜血的山坡上。梁文靖只觉头脑里空空的,四周寂静如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道:“千岁,还有什么号令?”

  梁文靖回过头,却见胡孙儿满头大汗,呆呆立在身后,不觉微微一笑,叹道:“传令诸军,收兵回营!”

  胡孙儿听得这话,始才确信当真胜了,不由心中狂喜,拍手大笑,刚要转身,不料双脚一阵虚软,一个筋斗栽下楼去,幸得他身手矫健,凌空变势,翻身落在一匹马上,那马骤然受惊,惊嘶一声,沿着城墙飞奔起来,只吓得胡孙儿哇哇大叫,连骂“畜生,畜生”。城头将士无不绝倒,“哈哈”、“呵呵”笑成一团。

  梁文靖也笑了笑,转过身来,负手眺望大江落日,孤鸿远去,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道:“爸爸,都结束了呢……”

  金帐内外,大将、谋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毡上,头边坐着他最美丽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在他身上细细涂抹,刚刚涂上,又被鲜血冲开。

  忽地阴风惨惨,从帐外呼啸而入,灯火忽明忽暗,缥缈不定,蒙哥微微一震,两眼忽地睁开,大夫吓了一跳,失手将药打翻,乳白色的膏药涂了一地。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眼中朦朦胧胧,满是憧憧人影,张口欲呼,却无法出声,他似乎看到了乃蛮旧地,那里草原无限,牛羊如云,斡难河哗啦啦蜿蜒流淌;又仿佛看到,南俄原野上,血一样的落日下,骑士们向着西天纵情歌唱;他还看到,中原大地山峦起伏,烽烟四起;西征的大道上堆满了色目人花花绿绿的头颅……

  到了得意处,他从扭伤的脖子里发出“咝咝”笑声。刹那间,眼中的景色又是一变,白骨成山、血流成河、合州城下无尽的尸体,蒙哥不觉一惊,头顶剧痛难忍,眼前一块落石从天而降,越来越大,势如泰山压来,他惊得浑身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只听得众人毛骨悚然,不敢动弹。

  良久良久,蒙哥终于平静下来,一名妃子壮着胆子,探他鼻息,忽地脸色惨变,晕了过去。大夫一惊,伸手摸去,但觉蒙哥面颊冰冷,已无气息。

  一时间,帐外寒风更厉,帐内的灯火挣扎数下,终于熄灭了。

  梁文靖饮完杯中烈酒,看着王坚在下人们的搀扶下蹒跚离去,回想这两日的战事,真有隔世之感。

  下首众将喝得醺醺然、陶陶然,不知身在何世。吕德忽地一拍桌子,高声歌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诸将听得精神一振,禁不住齐声和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林梦石踉跄站起,接阙长歌,声若金石,慷慨激烈,“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诸将欢然应和:““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气势豪壮,欲吞山河。

  唱到这里,堂上一静,众人均是望向梁文靖。“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一句自当由他来唱。

  梁文靖微微苦笑,也不作声。

  吕德酒意上涌,举杯大声道:“千岁此次返回临安,若有用得着吕某的地方,只消一纸文书,吕某必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梁文靖未及答话,林梦石也叫了起来:“哪里话?还叫什么千岁,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纵英明,抵得上十个藩王、十个千岁。”

  大将们纷纷叫道:“不错,只须万岁爷一声号令,臣等便东下临安,横扫两淮,夺下那个龙庭,然后北伐中原,收复旧土……”大厅中一时载歌载舞,喧哗不尽,梁文靖望着诸将那一张张欢喜面孔,不知为何,心中深深寂寞起来。

  这轮酒喝至子夜方散。梁文靖踱出门外,忽听有人禀报:“刘劲草、胡孙儿求见。”

  梁文靖不待那人回报,快步赶到前厅,却见二人正立在门外候见,见他亲自出来,均是面露讶色。刘劲草摇头笑道:“千岁的作为,总叫人意想不到。”

  梁文靖也笑道:“二位入府谈话吧。”刘劲草道:“罢了,既然千岁出来,我二人便不进去了。今日来,却是向千岁辞行的。”

  梁文靖一愣道:“这是为何?二位如此功劳,不日必可为官为将,尽享荣华。”

  刘劲草摆手笑道:“我师徒本是山野莽夫,此番出世,只为苍生。如今大战已毕,重围已解,自当引去。至于为官为将,哈哈,刘某本就没有这个能为,何况还断了一条胳膊。至于小徒,一副猴子脾气,更不是作官的材料了。”

  梁文靖不觉默然,胡孙儿嘻嘻笑道:“千岁大人,将来你若做皇帝做累了,不妨来峨眉山耍子,我定然偷了上好的猴儿酒,跟你好好喝一场。”

  刘劲草又好气又好笑,伸出独臂,狠狠给他一巴掌,骂道:“死猴儿,千岁便做皇帝,也没有做累的道理。”

  胡孙儿哈哈大笑,师徒二人向梁文靖齐齐唱了个喏,转过身子,嘻嘻哈哈地飘然去了。

  梁文靖呆呆望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耳边忽地传来哭声,初时细微难辨,渐渐清晰起来,化作呼天唤地的哀号,或泣丈夫,或悲儿孙,或哭父亲,或伤兄弟。

  梁文靖静静听着,一股难言的悲怆也随那哭声涌动,蓦然间,他再也忍耐不住,也不顾众目睽睽,向着苍茫夜空,放声痛哭起来。

  夜色如墨,一匹跛马若隐若现,凄厉的嘶鸣在夜空回荡。

  阿术跨在马上,眺望合州城暗淡的灯火,一双眸子如夜里寒星闪闪发亮。

  辚辚的车马声自远方传来,伴着呜咽的马头琴,有人正唱着哀恸的挽曲:

          “大草原的鹰,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遮蔽天空,笼罩大地,豺狼拜伏,黄羊颤栗。河水哦,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高山哦,你为何阻挡他的去势;闪电哦,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翼;悲伤呀悲伤,海子溃决了,淹没草原,阴山崩塌了,变成平地,伟大的长生天啊,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

  阿术听得出神,忽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叹道:“走吧。”阿术并不回头,手指着城东山坡,涩声道:“伯颜大哥,爸爸就死那里。”

  伯颜轻轻叹了口气。阿术蓦地掉过头,问道:“伯颜大哥,我们还会回来么?”

  伯颜一怔,目有厉芒闪过,重重一点头,扬声道:“当然,我们还会回来!”说罢这句,他挺胸拔背,仰天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军皆惊。

  一声啸罢,伯颜勒转马头,与阿术一道,迎着如晦风雨,投入无边的黑暗。

  又是一个清晨。大江东去,逝水滔滔,翻滚激荡,永无休止。江边重峦若奔,千嶂竞秀,叠青泻翠间,偶尔吐出一点醒目的红叶。

  梁文靖背着包袱,青衣磊落,漫步江畔,望着那千古江山,只觉前程如梦,神朗气疏,不由得纵情高歌:

  “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罗,霞外倚穹石……”

  这一路落拓放歌,不消片刻,已到江边码头,但见风帆处处,桅杆林立,缕缕炊烟,从船头升起。

  近处船家见梁文靖行旅装扮,一位老者迎上笑道:“客官要坐船么?”梁文靖笑道:“不错。”

  老者笑道:“不知客官要到哪里?”梁文靖听此一问,忽觉前途如谜,心中迷惑起来,喃喃道:“是啊,离了这里,又到哪里呢?”

  那老者会错了意,笑道:“去哪里?哈哈,咱们这里的船只到夔州,客官若还要东下,就先乘小老儿的船,再到夔州换船。”

  梁文靖奇道:“这是为何?”老者道:“三峡滩险水急,没有弄潮翻江的能耐,万万不敢涉险,小老儿寻常水流滩涂还能应付,若要入峡,还没这个本事。”

  梁文靖听得有趣,但觉左右漫无目的,不如买舟东下,便笑道:“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银子?”老者笑道:“不知道客官是包船,还是与人同乘?若是包船,需要一两银子,若与人同乘,自当视人数多少而定。”

  梁文靖怕停留太久,遇上合州来人,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递给老者道:“还是包船吧!”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道:“我出十两银子!这船我包了!”梁文靖闻声一震,叮的一声,手中碎银跌在岸边青石上。

  那老者赔笑道:“小老儿做生意,讲求信誉,所谓先来后到,这位客官已经包了……”话未说完,那女子气呼呼地道:“二十两。”老者不觉一愣。

  那女子冷笑道:“怎么,还不成?好呀,四十两!”老者额上不由渗出汗来。

  梁文靖缓缓转过身来,苦笑道:“玉翎,你何苦跟我作对?”

  却见萧玉翎俏生生立在江边,白衣黛发,玉貌花容,迎着习习江风,襟袖飘摇,宛如江神水仙,听了梁文靖的话,柳眉一挑,冷笑道:“谁是玉翎,玉翎是你叫的么?”

  梁文靖怔然道:“玉翎,你……”萧玉翎呸了一声,捂住双耳,大声道:“你什么你?你说什么,我统统不听。”说罢快步上船。

  梁文靖心知若任她去了,势必抱憾终身,情急之下,伸手便拉。萧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梁文靖吃痛缩手,展步挡在她身前,急道:“你听我说……”萧玉翎却不由他分说,一掌拍到。梁文靖忙又闪开,但萧玉翎一收手,他又拦在前面。

  萧玉翎怒道:“赖皮鬼!”拳脚飞起,梁文靖又闪过。但萧玉翎一但动步,他又拦住。这么来来往往纠缠了十来招,忽听裂帛声响,梁文靖躲闪不及,一片衣袖被萧玉翎撕了下来,刹那间,小臂上一圈牙印赫然在目。

  萧玉翎望着牙印,不觉一怔,突然间,石牢里的旖旎光景一幕一幕闪过心头,任她在倔强十倍,也不由心湖生波,泪涌双目,。

  梁文靖见她泫然欲泣,顿时慌乱,忙道:“你别哭,我不躲了,你要打,尽管打就是。”说罢挺胸闭眼,摆出任你打骂的模样。

  他越是如此,萧玉翎越觉伤心,忽地放声大哭,边哭边骂:“死呆子,臭呆子,都是你害我伤了师兄,我回不去了,师父、师父也不会要我了,不会要我了……”

  她哭得凄切,梁文靖也觉眼中酸涩,忽地心血上涌,大声道:“他们不要你,我要你啊!”

  萧玉翎哭声顿止,默然一阵,忽一抹泪,抬头啐道:“谁希罕你要,你击毙大汗,威震天下,正好回临安当什么皇帝,坐什么龙庭,我一个小小的蒙古女子又算什么?”

  梁文靖叹道:“你还不明白我么?一百个皇帝,一百个龙庭,在我梁文靖心中,都及不上萧玉翎一个!”

  萧玉翎娇躯轻颤,瞥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轻哼道:“油嘴滑舌的,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但我是蒙古人,二师兄也是蒙古人,蒙古人害死你爹,你就不恨我?”

  梁文靖摇头道:“我昨夜听百姓痛哭。突然想到,合州城里死了许多宋人,合州城外又何尝没死许多蒙古人,虽是异族,但他们也有妻子儿女,也有父母兄弟,却落得血染异乡,尸骨难收。自古战者为凶器,我一人的小恨与这天地间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到这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既然如此,我还恨你什么?”

  萧玉翎目不转睛地望他半晌,忽地轻叹了口气,攒袖给他拭去泪水,柔声道:“呆子,别哭啦。”只此一语,两人已是怨怼尽消了。

    梁文靖收了泪,正想问她怎的来此,忽地想起前言,奇道:“玉翎,你方才说什么当皇帝,坐龙庭,这不是昨夜合州里的将军们说的话么?难不成……你始终跟着我。”

  萧玉翎双颊涌起一阵红潮,又羞又恼,啐道:“谁愿跟着你了?当皇帝、坐龙庭,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话,别人会说,我就不会说?”

  梁文靖见她害羞狡辩,不觉莞尔,心中却是暖暖的,恨不能仰天长啸,当下又道:“既没跟着我,你这地理鬼又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萧玉翎扁嘴道:“人家坐在江边玩耍,忽然听到一个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么无山有山……”梁文靖忍俊不禁,说道:“不是无山,是巫山!”

  萧玉翎冷哼一声,道:“无山巫山都不好,我偏要说是有山!呆子,我问你,你先前那句话算不算数?”梁文靖错愕道:“那句话?”

  萧玉翎脸色一变,怒道:“好呀,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娘、没师父的野孩儿,反正没人肯要的。”

  梁文靖这才恍然大悟,只是呵呵傻笑。萧玉翎羞得面红耳赤,扑上前来,对他捶打数下,便将一颗螓首埋入他宽阔的怀里。两人相拥相依,只觉平生之乐莫过于此。

  远处传来悠扬的川江号子,唤醒了沉醉的恋人。梁文靖仰天大笑,将袖一拂,携着佳人素手,向着那江边的蓬船走去。

                                                        《昆仑·前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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