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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明德(上)


相传数百年前,眼前的大漠还不是大漠,一湾古城河绕着一座小城,城内人声喧沸,车马不绝,名头正盛的是炎氏一族。

        炎氏一族,世代从文,满门忠良,却出了一位怪胎,名唤炎忱。这位炎忱公子,心地是好的,但旁人若是提及,总逃不过“风流”二字。据说他总执一把白折扇,又生得一副好皮相,加之念过书,也会吟诗作对、玩弄风雅,故而往常上街,单回眸一笑,便能勾得一众姑娘芳心暗许。

        但炎忱是个薄情的,无端招惹人家,态度又忽冷忽热,叫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传闻曾有一名女子爱慕他良久,大婚前夜从家里偷跑出来,要和他私奔。炎忱仍是一副笑相,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佳人期许不可辜负”,次日就把人送了回去。这事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也叫众人看清了炎忱君子皮下边的薄情骨。

        那姑娘含泪成了亲。婚前闹出一桩丑闻,姑娘的夫君觉得没面,暗暗记恨炎忱;姑娘的家人羞躁,心里也怨他。而那姑娘自己,兜兜转转、痴心错付,哭哭啼啼了半夜,嫁过夫家后又过得不好,自然而然也就恨上他了。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总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炎忱都招惹了一身的风流债,生怕“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非炎氏家大业大,有权、有势、有名、有财,炎忱此人,恐怕早被公子们的唾沫淹死,或是被姑娘家装脂粉的香盒砸死了。名声恶劣至此,难怪有人会说,倘若炎忱哪天死了,恐怕与他的风流债脱不了干系。

        当时半开玩笑说这话的人,大概自己都没有料到,会一语成谶。

        如今想来,纵然炎氏世代忠良、不闻军事,但那疑心重的帝王家,又怎会任由这名门望族,在边陲小城里权势滔天。而炎氏机关算尽,又怎会不早早备下退路。

        百般恶果,皆是曾经种下的因。

        然而这些毕竟是后话。当时的炎忱年少气盛,并不留心曲曲绕绕的勾心斗角,也瞧不见平静海面下的浪涛汹涌。他只每日寻欢作乐,逛些有门面儿的秦楼楚馆,做他的潇洒公子哥。一来二往,城里有名的妓子,他都认了个全。他还时常大摆筵席,与城内名门望族子弟厮混,搞曲水流觞那套。这年中秋,他在筵席上结识了一个草民状元。

        这草民状元姓刘,单名一个惘字,一副书生打扮,寒酸得掉牙,在一众锦衣华服里显得格格不入,倒像是误打误撞混进来的。他大约有几分自知之明,不与旁人说话,也不往热闹的地方凑,只缩在角落里,就着一张残旧的棋盘独自对弈,木得像根木头桩子。

        炎忱平日里是不屑与穷书生来往的,古语言“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虽念过几天书,但对科举进士之类敬谢不敏,觉得降格,也与他花花公子的形象不符。但那日许是喝多了酒吧,他有些醉了,头脑发昏,还发热,就想到角落里凉快凉快。人头攒动中他一眼望见刘书生那地,也顾不上降格不降格了,就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炎忱自小泡在锦绣堆里长大,参加过的筵席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早已练就一身喝醉也能走得笔直的本事。他径直走到刘书生对面坐下,那书生正凝神思索下一步棋,突然来一个人,还是个贵家公子,立刻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卷起东西要走,连搁在石桌上的棋盘都顾不上了,口里连连称道:“得罪,得罪,小生这便走了。”

        “胆子真小,”炎忱懒洋洋地看着对方收拾,心道,“这书生好生无趣。”

        他把目光移到棋局上,涣散的眼光忽然凝住了,连坐姿都端正不少。深秋夜晚的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噤,酒一下醒了大半。

        “那个书生!”他一把拉住那无趣书生的袍袖,兴致上来,力气大得刘书生甩也甩不开,“你这棋下得颇有意思,是你自己琢磨的么?”

        那刘姓书生拗他不过,只得留步,声音小得如蚊子叫一般:“正是,公子有甚指教?”

        炎忱笑道:“指教还说不上,你忒看得起我了。我平日也爱折腾琴棋书画,老师也拜过不少,竟没能看出阁下这步用的是何等招式,不知阁下能否点拨一二?”

        他言辞恳切,笑起来时眼睛里像撒着碎碎的星光,好看得紧。刘书生本以为在此聚会的都是不学无术的八旗子弟,见了炎忱才知道“并非如此”,心里放松,神色也缓和下来。朗朗圆月下,无垠夜色里,身份有云泥之别的两人就这么聊起来了。

        于是不久之后,全城的人都知道,炎公子和刘状元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了。

        炎忱这个人心高气傲,偏又天资聪颖,寻常本事打动不了他,而一旦打动,那就是推心置腹,完全把对方当成自己人,每每摆筵都要喊上一番。刘书生硬着头皮参加了几次,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了,炎忱分明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他不胜其扰,心下生了怨气,便放了炎忱要去坐船游湖的鸽子,自己找地方看书去了。

        说来也巧,他这一找,就找到了千金小姐们的花园里。

        佳人们正说着闺房话互相打趣儿,绕过一丛花,骤然瞧见个书生打扮的人,惊得立刻集体噤声了。刘书生看书看得晕晕乎乎的,此刻听见一番娇笑,又听了一番惊呼,还犹在梦中一般,心道:“我这是误入仙境了么?”好半晌才清醒过来,脸一下红透了,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道:“无意冒犯!还请姑娘们恕罪!”

        姑娘们不应声——一介书生而已,在座的都是名门千金,应了都算抬举他。

        刘书生也没想过能有应答,他说这话本就是象征一下。正要走,远处传来骏马奔驰的声音,紧接着马嘶鸣一声,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飘飘然晃了过来——炎忱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哟,刘老弟,你怎么还跑到姑娘家的地盘了?不怕被人乱棍打死啊?”炎忱一眼瞧见花丛边上好奇探出来看他的头,吹了一声口哨,十分熟稔地抛了个媚眼,“哎别躲呀,来个人和我聊聊呗?”

        姑娘们里有不少是炎忱的熟识,晓得炎忱那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但又顾忌着得罪不了的炎氏,推推搡搡半天,一个身形纤细的姑娘被推了出来,同时还有一句高声的玩笑话:“炎公子,这位可是赵家的娇娇小姐,你可不要太为难人家,不然闹到赵先生那,我们可不替你说情啊。”

        “哦?”炎忱不知从哪拿出了那传闻中不离身的白折扇,含笑的双目中带着一缕探究的意味。赵家?他们小姐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怎的今日有这等兴致?

        赵氏与炎氏不同,赵氏的名声是传遍全境的,只因赵家主的父亲是当今圣上的老师。虽然帝师退居幕后多年,但师徒情谊尚在,这些年里圣上对赵氏一直客客气气,至少表面上没有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赵家小姐久居深闺,从不参加同辈的娱乐活动,向来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声”还指的是名声。炎忱第一次见赵姑娘,未免有些好奇。他上上下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在心里给了个中肯的评价:长得还行。

        这自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死鬼,要是哪天评姑娘家不是看脸,那大概是真爱了。

        帝师的孙女,炎忱当然是不敢撩拨的,毕竟后台没人家硬,故意思意思就走了。刘书生自炎忱来之后就没说一句话,他是个正经人,见炎忱收敛着没乱招惹姑娘家,心下松了口气,便也跟着走。临出门,总觉得有人盯着他,回头望了一眼,见那赵姑娘已经把头又缩回去了。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脸忽地烧了起来。

        炎忱很快又和赵姑娘见了几次面,都是被长辈拖着登门造访的。他自己追过的姑娘都能排成一列了,哪能不知道家里的意思——这是要给他和赵姑娘说亲!再略一打听,当初花园里算哪门子的“偶遇”!就是他不去找刘书生,家里也会哄着他去的。

        他自由惯了,也浪荡惯了,乍一听要成亲,还是和自己不怎么喜欢的人,哪里受得了,当即就闹起来,端着一张冷脸给谁都没有好脸色。

        “凭什么要我娶一个面都没见几次的人?!你要我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吗?!”他朝父亲吼。

        他父亲这几日被他吵烦了,耐心即将告罄,脸色也阴沉下来:“炎忱,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没有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从歆她是个好姑娘,你会喜欢她的。再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天天到秦楼楚馆里厮混算什么事?丢我炎家的脸。早日成家立业,就别再和我怄气了。”

        炎忱一口气堵在心口硬是没能上来,他已过弱冠之年,早就不是空闹脾气的小孩子了。但他铁了心不娶,便一字一顿道:“不管她有多好,只要我不喜欢,我就不娶,这是我的自由。”

        “自由、自由!”他父亲简直要被气疯了,“生于炎家,你和我谈什么自由?今天我把话搁在这,你不娶也得娶,实在不行绑了你入赘也未尝不可!”

        炎忱:“!!!”

        他爹什么毛病?放着那么多贵女不要,就看得上他们赵氏?死乞白赖都要和他们家扯上关系?就因为有个帝师吗?!

        拗家里不过,炎忱只能不情不愿地“开门营业”。平心而论,赵姑娘确实哪里都好,炎忱觉得他给自己洗洗脑,大约也还过得下去。但他心里还是郁闷,就跑到“怜霜阁”里诉苦:“……总之就是这样,我爹也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疯。”

        “怜霜阁”是城里最有名的艺妓的闺阁。

        周霜听完他的话,神色淡淡,只焚香又奏了一曲,轻声问:“那炎公子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炎忱半死不活地瘫在椅子上,“按部就班娶一个不喜欢的人……然后过完余生?”

        周霜手下的琴音断了一下,随后她又从容不迫地续上:“我其实,一直想问公子一个问题。”

        “你问。”炎忱表示他非常大度。

        周霜垂眸片刻,忽又看向了炎忱:“我想知道,公子阅人无数,可有遇见过真正喜欢的人么?”

        她天生嗓音清冷,与她的名字相称。说完,她等待着炎忱的回答,心却已经狂跳起来。

        出人意料地,炎忱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才道:“有的。”

        周霜不知该作何反应,或许炎忱半开玩笑地说一句“你”,她还没那么忐忑。

        炎忱目光放空,思绪似有些远了,心不在焉地描述道:“她像解语花,温柔体贴,偶尔还有点冷。”他又冲周霜笑了一下,小心地掩着眼底的情绪,又说:“如果我生在寻常人家,大约能和她在一起的。”

        周霜越听越手脚冰凉,甚至不知道他说的是“他”还是“她”。

        “原来他的心上人是这样的么?”她落寞地想,“和我真是相去甚远。”

        情人眼里出西施,但可悲的是,一般人都没有认定自己是西施的勇气。

        因为太喜欢了,所以觉得自己还不够好,远远配不上心仪的对方。

        话语间,乌云聚在一起,从暖阁向外看,天已开始下雨了。

        刘书生没想到会碰见赵姑娘。

        两人站在一个屋檐下躲雨,离得远,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最后还是刘惘先打开了话匣子。他踌躇片刻,迟疑道:“赵姑娘,你是要和炎公子成亲了吗?”

        话刚出口,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姑娘家的私事,他打听这个做什么?

        但赵从歆似乎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半个月前订的亲,她这门亲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她看了刘惘一眼,只小声道:“父母之命,媒约之言。”

        听上去不太愿意嫁。

        刘书生愣愣地站在那儿,又变成了一根木头桩子,连话都不会说了。他又想起当初花园里那一眼,以及后来出现在自己窗台的各种零碎物件,冲动之下冒了一句:“不喜欢就不嫁,你把话说出去,谁敢逼你?”

        说完,觉得自己狗拿耗子,脸先红了。

        赵姑娘转头看他一眼,耳朵也红了。

        气氛一时凝固,只听见雨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的声音,好像还没有要停的趋势。

        半晌,刘书生低低地问了一句:“你是喜欢我的么?”

        赵从歆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刘惘感觉身上的血一口气冲上了脑门,他晕得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我,可是……”他脱口道:“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他们俩面都没见几次,门不当户不对,怎么就……互相喜欢了呢?

        “或许是一见钟情吧,”赵从歆笑了笑,眸光黯淡,“但是我们离得太远了。”

        隔着身份,隔着财产,隔着一纸已经敲定的婚约,再怎么喜欢也只能沦为年少时的缺憾。

        刘书生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心里不禁也涌上一番难过。“就不能离开这里吗?”他忽然说,“浪迹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我们,你也不用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我会对你好的。”

        赵从歆显然被他惊到,半晌她说:“你要和我私奔?”

        “私奔”两个字一出口,她的心就开始狂跳起来。她极力冷静地分析这件事的可能性,半晌发着抖,艰难地摇头道:“不可能的……要瞒过我家的人,还要瞒过炎家人……我们做不到的。”

        刘书生失望地垂下头。

        正巧这时,赵氏的小厮送伞来了。赵从歆分了一把伞给刘惘,两人礼节性地冲对方笑了一下,便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两人走远,炎忱才撑着伞走了出来。

        他爹让他给赵姑娘送伞,伞没送到,倒是听了一耳朵大逆不道的东西。

        他拿伞的手渐渐捏紧,眸光不觉幽暗下来。

        或许……他们可以合作一下?

        同正一十五年,匈奴挥师南下,安定数十年的北境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敌军来势汹汹,一举占据了十余个边陲城池,显然是蓄谋已久。消息传到当今圣上耳里,圣上大怒,当堂颁布诏令,命大将军率三十万精兵奔赴前线,平定战乱。一时狼烟四起,人心惶惶——

        在紧张的战争缝隙,炎忱和赵从歆的亲事提前了。

        是夜,炎忱踏进红烛昏暗的新房,清澈的眼底不见一丝醉意。他在赵从歆身边坐下,一时无言。

        赵从歆手心里全是汗。

        “我知道你今夜要和刘惘私奔。”半晌,炎忱低低道。

        赵从歆吓了一跳,僵硬地扭头,语气不善:“你要阻止我吗?”

        “不,”炎忱懒洋洋地道,“棒打鸳鸯可不是我的做派。人我已经支走了,等会你从后门出去,我跟人打过招呼,会给你们开一会儿城门,你们从城门走。”

        赵从歆奇道:“你为什么帮我们?”

        “也不算帮你们,”炎忱垂眸,一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盯着地面上的花纹,“我也是……成全我自己。”

        赵从歆不再多问,将盖头一掀,喜服一扯,露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来。她向炎忱行了个礼,便匆匆忙忙地从后门走了。

        “这荒诞的事终于结束了。”炎忱想。他轻轻地往外走去,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心中警铃大作,快步走到前厅一看,只觉一阵晕眩——眼前是一地的尸体,鲜红的血到处都是,在一室的红色中分外刺目!

        “锵——”

        刀剑相撞的金石之声响起,炎忱拎过祭台上的铁剑转身格挡,堪堪挡下了对方这致命的一击。他因惯性向后退了几步,拔剑出鞘,额角冷汗岑岑,此刻无比庆幸之前的剑术课上没有混水摸鱼。

        这反派并没有话多的毛病,一击失手,连个招呼都不打,第二招刀风已至。炎忱脚下一动,侧身躲过这刀,那刀客立刻顺势调转方向,将刀侧甩过来。炎忱被迫提剑扛刀,两兵相接迸发出一串醒目的火花,冰冷的铁剑上顷刻多了一道豁口。那刀贴着炎忱的耳朵飞出,削下了耳畔的一绺发丝,但此时的炎忱已经顾不得心疼他的头发了,他咬一咬牙,趁着刀客还没捡回他的刀,一剑洞穿了刀客的胸膛!

        鲜血喷出,那刀客悍然倒地,总算是没了声息。

        炎忱手都在抖。他握着剑,飞快地检查完整个府邸,心顿时凉了半截。

        没有……没有活人。

        不知何时潜进来的刺客,将所有人杀个精光。方才他遇上的那个,应该是留下收拾漏网之鱼的……

        炎忱一下子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城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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