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偏见（上）
12月28日
今晚零点之后，我就是成年人了。
早上出门前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们好像都不记得。算了，反正不是第一次了，我不同他们计较。但这毕竟是我成年生日，说什么也要庆祝一番。
于是晚自习的时候，趁着值班老师去上厕所的空挡，我溜出教室，从学校后边唯一一块没嵌玻璃的墙翻了出去，一头扎向平时临幸的网吧。
这网吧并非合法营业，只因地方偏僻、价格极低、保密系统良好与作风小心谨慎，才惊险地存留到现在，生意也很火爆。
我办好卡找机器的时候，网吧里同往常一样喧闹无比。对面两台电脑前，一群人围作一圈，正吵得起劲，时不时冒出几句垃圾话，听起来像在pk。我没有管，只是玩我自己的，头戴耳机背靠椅背，很享受这样的氛围。
这里与学校和家全然不同的活气让我觉得舒适。只有在这样“堕落”的时刻，我才能真切地感知到自己。
然而就在我全神贯注狂敲键盘的时候，骚乱爆发，一头黑发油滑得仿佛方便面的教导主任领着我妈气汹汹地闯了进来。警察们紧随其后，神情冰冷严肃。他们有条不紊地索要营业执照、扣押在场人员。
啧，同桌那不靠谱的，我连供词都替她想好了，她竟然没拦住人。
脑海里闪过这条不合时宜的内容，我飞快地扔下耳机，哐当一声，不顾带翻了座椅，拔腿就是狂奔。
网吧里乱成一团。人们作鸟兽散，我原想跟上他们，位置却离得稍远。紧急通道门口挤满了人，等我赶到时，我妈的呼声已经很近了。
情急之下，我扭头看见窗户，脑中灵光乍现——这里是一楼，跳窗完全可行。我赶紧过去，中途看见一道穿白色衬衫的身影。他步伐掀起一阵清爽的风，我来不及看清他的脸，就见他翻身跳了出去。撑住窗沿的那只手，指节修长、腕骨突出，很漂亮。
我把手放上窗台要跳，身后一道大力将我拽了回去。我的心跳几乎停止，转过身，正对上教导主任那张狰狞的脸。
总之最后我被逮住了。回校时晚修已经结束，我、我妈、教导主任走在宽阔的大路上，一路迎接着校园里各式各样的注目。虽然我无所谓，但我妈的脸色不好。按照以往经验，她脸色不好我准没好事。
果然。
主任还没开骂，她先一个巴掌扇了过来，正打中我左脸。我一时被打懵了，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抓住。之后她开始长篇大论地教训。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神思恍惚地垂着眼睑，一句错也不认。
见我不知悔改，我妈情绪更加激动。情绪激动的人都不怎么理智。她用手指着我唾沫横飞地骂，骂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怪我不好好学习？又或者，怪我一个未成年随意进出网吧，还是不正规的网吧？可是，今晚之后我就成年了，而且，我没有不好好学习，只是翘了晚自习去过生日啊，我难道有什么错吗？
我心里曲曲绕绕地想了一大堆，但是什么也没说。因为没人会听。
虽然我不说话，但这并不妨碍我妈的发挥。她仍然在骂，而且越骂越难听，连教导主任都不忍了。你说，她的心到底有多狠啊？我在心里数数，从一数到十，二十，再到三十。我想，等我数到一百，这场闹剧该结束了。然而我没能数到——她骂得口干舌燥，停下来喝水，喝一半，剩下一半全泼在我的脸上。我不小心呛到，登时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冷漠地看着我咳，又抄起旁边桌子上一个塑料包装的小蛋糕，把它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我听见什么东西四分五裂。蜡烛从袋子里摔出，巧克力被震碎了，奶油糊在一起，这个超市里七块钱就能买到的廉价食品，于是再也吃不了了。
这是给我的生日蛋糕吗？还是给我堂弟的礼物？
4月3日
今天堂弟出成绩，考了全班第四，老太婆乐开了花，张罗着要摆家宴。
我爸妈腆着脸去，硬拉上我，想改善改善我在老太婆那儿的印象。唉，他们也不想想，老太婆讨厌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哪能心情一好就赦免我？如果不是我语文水平不高，我真该把她看见我时的脸色细细描写一番，我保证世上最厉害的变脸大师也没有她的速度，上一秒还笑容满面脸孔皱得像花，下一秒就眉头紧蹙老脸拉得忒长。
我看着她微笑——那种很没诚意的假笑。她正眼没给我一个，余光乜我一眼，仿佛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飞快地移开眼，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
“怎么把她领来了？”她不满地嘟囔着质问我爸妈，目光犀利如有实质。我爸妈自觉败了老太婆的兴，面上尴尬，心里也不快，大概也后悔带我来了吧。总之，他们心照不宣，用行动表达了不接见的意思，又一次把我晾在了门外。
大冷天的，我捏着手机的手冻得发僵。但我没有看屋里一眼。老太婆面前我从不服软。我查找最近的一家餐厅，打算离开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
去的路上我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想到很久以前，我也并非那样地厌恶这里，厌恶住在这的那个女人。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回老宅，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与那位书中总是和蔼慈祥的老人见面，遭到的却是冷遇。我小心翼翼地把老师奖励的糖送给她吃，她当着我的面放到堂弟手里。见对方不感兴趣地摔掉了糖，她不看也不捡，只一昧地制止他吃手。
我不是很经不起冷落的人，一点点的忽视不会给我带来很深的难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我们截然不同的态度带给我越来越深的痛苦。我不得不亲手挖掉。
我也曾尽全力去拥抱过爱与美好，可惜天地不允我万事顺遂，别人抱到的棉花糖，到我这里只有冰冷的铜墙铁壁，暖意稍纵即逝，感情总是无疾而终。
后来我慢慢地知道一些事情。当初我妈怀我的时候去做b超，发现是个女孩，吵着闹着要把我打掉。因为老太婆重男轻女。啊，你看，多可笑啊，我出生在一个新的时代，身上却还枷着旧时代的锁。在他们眼中，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错处。
许多像我一样的婴儿，是在身边人的期盼中降生的，他们很幸运。我唯一的不幸，就是在他人的怨恨里出世。
他们怨恨我，对我有偏见，于是我以牙还牙。
4月3日
补充一条，在餐厅里遇到了帅哥，超级温柔善良，还送我雪糕。
被他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哦，当然这个人不会是我啦，我没那么自恋。我只是感激他关照我，即便我们萍水相逢。
5月7日
爸妈决定生二胎。他们还是想要个男孩。
6月9日
这两天考完高考，感觉还算不错。希望我能考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最好不用再和爸妈他们族里的人打交道。
我想自由。
9月30日
以前看综艺节目，什么“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我一直觉得是巧合。但今天我信了。你猜怎么着？爸妈去做b超，竟然又是女孩！
不行我写不下去了，这什么狗血剧情。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凌晨四点我去上厕所的时候还能听见他们在讨论。最后终于决定要把这个负担打掉。
我觉得这样也好。我妹妹出生后，处境会和我一样尴尬。与其这样，不如不要来到世上，而是被一脚踹回天堂，继续做快乐的天使，另等时机，投胎到好人家去。
话虽如此。隐隐的，我又觉得难过。
10月1日
今天学校lol社举行了社内交流赛，比赛全程对外开放。本来我对lol并不感冒，但架不住舍友这颜狗“去看帅哥”的怂恿，最后还是去了。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原来我校帅哥如云之说真不是谣传，只不过各大系草全都跑lol社打游戏去了。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帅哥都喜欢打游戏呢？不过，虽然长得帅，但99在我眼里都和lol没有分别，都是我不感冒的那种。
我这句狂妄的言论要是贴到校论坛去，估计会被人骂不要脸，还有自恋狂。不过还好这是我的日记，别人没机会看到。
好，现在回归正题。刚才我说到99，其实不是重点，重点是剩下的1。
我想描绘一下当时的情景。
当时我舍友正在为她们系草拿下的五杀激动得捂嘴，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她旁边，从身后忽然投下一道黑色的影子，还有掀过一阵清爽的熟悉的风。
几乎一瞬间，我想起一年前在网吧被教导主任抓住时，从我身边跳窗而出的那个男生。
我淡定地回头，然后再也淡定不了了。
他、是、上、次、在、餐、厅、送、我、雪、糕、的、天、使、啊啊啊！！！
天使，哦不，男神，哦不，总之就是，他朝我微笑了，然后说：“好巧，你也在我们学校？”
我艰难地把我的心咽回肚子里：“……是啊，好巧。”
他把手里的水推过来，一脸歉意的样子：“这个，帮我拿一下？我要上场了。”
哦，原来他也是lol社的。
那一瞬间，lol社全体社员在我眼里都变得顺眼了。
我成功打听到了他的名字。他叫应妄语。应该的“应”，妄言妄语的“妄语”。
现在回想起来，要是让我写一篇作文讲他的笑，我一定会这样形容：
温柔如三月的风，将我的心湖吹皱。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皱的不止我的心，我们的相遇也并非偶然。
10月3日
爸妈今天打胎了。
从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我没有回家，在外面游荡，不小心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我又遇见了应妄语。
很奇怪地，我有一种，他在那里等了我很久的感觉。
他陪着我去海边吹风。因为我们这是个滨海城市。我可能真的喝多了酒吧，矫情，什么事都往外吐，好像在他那里就什么也不用顾忌一样，从我的出生，讲到我的不幸，又讲到我已经夭折的妹妹。他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我吹着海风。风里夹杂着腥味，像发了霉的雨。“我应该高兴的。因为她不用走我的老路……可是，”我喉咙干涩地问，“可是为什么，我这么难受呢……？”
他看着我说：“也许，你依旧期待着。”
期待着爱，期待着美好，期待着未来，期待着一个更加合理的世界。
我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哽住，忽然沉默了。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掉落在我手背上，又被海风攫取了温度。我茫然地意识到我是在哭，哭的原因是委屈。
我委屈，替我没来得及出生的妹妹一并委屈，为着我出生前遭受的苦难，为着我小时候讨好别人摔碎的糖，为着我没有礼物和蛋糕的生日，为着我挨过的骂受过的打，为着我站在老屋门口吹过的风，为着我被撕碎的试卷和砸烂的游戏机，为着我身上背负的怨恨与偏见，为着我是一个女孩。
我只是女孩，凭什么不能被爱。
应妄语说，我应该试着原谅，放过自己。
我说，有些人和事，一辈子都无法原谅。
我永远无法原谅我的爸妈，老太婆，和其他一样的人，我也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的妹妹应该有选择的权利，我错在，没有保护好她。
1月14日
和应妄语在一起了，像做梦一样。
他看我的眼神里，总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哀伤，像是欣喜，又像是爱恋。
而我看着他的时候，也总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我想试着变好一点。
5月8日
今天北街那里有人被花盆砸死了，就在我原计划去走走的那条路上。
想起昨天我向他提议去北街的时候，他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严厉禁止我去。我故意逗他，他急得话都多了，我隔着微信屏幕，差点儿以为他哭了呢。
然后他一个视频通话拨了过来……咳，我收回刚才那句话，妄语他神情冷淡，深邃的眉眼因为染上怒意显得格外飞扬，完全没有要哭的迹象，反而是我像做错事被抓了现行，脑子“嗡”地一下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于是最后没有去北街。万分庆幸。要是去了，指不准花盆砸死的就是我呢？
妄语真是我的幸运星。偷偷亲一口，嘻嘻。
但是有一点很奇怪，我总感觉，他确信我去北街会出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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