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扯不平（下）
意识回笼的时候，言寒栖正在掐她脖子。
戚晗怔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仿佛还没从梦境里脱身，连濒死的痛楚都感受不到。
颤抖的眼睫透露出一种在她身上尤其违和的脆弱。她的神情无助又哀伤，语调带着将要窒息时的断续缓慢：“为什么呢。”
言寒栖走神了一秒。
就在这一秒里，她扯住他前襟猛地翻身，形势瞬间逆转！
言寒栖：“……”大意了。
他镇静地看着身上的人，感受到她冰凉的指尖滑过眉毛和眼睫，最后点在他的唇上。
现实中的他不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他的青涩一去不返，只余下内敛的锋芒。
沉默在这片空间中弥漫。
片刻后她轻声问：“还记得我是谁么？”
“……a1。”
他没有说“戚晗”，而是说了这个冷冰冰的编码。
“比起这个，我更喜欢另一个名字，”她眨眨眼睛，缓缓凑近他，“我不介意的。”
言寒栖转过脸，呼吸略微急促。这一刻他身上隐约有梦境里那个少年的影子：“……我介意。”
戚晗轻轻地笑了一下。她好像不能反驳。
毕竟这个名字，是她知道他的名字后起的。
她低头想要亲他。
被躲开了。
她并不生气，心平气和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越过她本人的意愿，强行与她建立意识联系的？
言寒栖：“我有你的代码。”
定向连接使意识交叠得轻而易举。
戚晗也就不说话了。
这世上有她代码的，除了主机，就只剩下多年前，与她一起接受改造，却意外逃走的那个实验体。
她语气轻松地另起话题，直到现在都没有流露出一丝慌张：“拖住我，是要对基地下手吧？你们攻克到几层了？”
代码人基地总共5层，a层1人，b层40人，c层500人，d层1000人，e层2700人。从e到a，代码人实力由弱变强，主脑攻克难度依次上升。
言寒栖想到她令人发指的难缠个性，干脆不和她周旋：“c层。”
“哇哦，”戚晗惊讶，“是我睡得太久，还是你们的动作太快？”
“看在咱俩的情谊上，告诉我你们有多少人，怎么样？”
言寒栖又走神了。
不为别的，只为她这样笑吟吟的语气太熟悉，仿佛下一秒他就会被卷回那个短暂而美好的梦境中。
她以为那段虚幻的过去于他不痛不痒，然而交叠空间里双方平等，他对她并非毫无留恋。
他不说话，戚晗也不着急。两人僵持之际，有人破门而入，打破了一室的静寂。
“言哥！出……我去，”他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看向戚晗，“你怎么压着……不对，言哥，我们要被数据化了！”
“怎么回事？”戚晗刚把他松开，言寒栖就坐了起来。
他们通过意识连接牵制住最强的a1、费尽心思攻克主机数据库、从e层往上删除档案，使代码人丧失重组能力、杀进代码人基地，就是为了让代码人从世界上消失。但是他刚才说，他们要被数据化了？
那不是意味着，他们这些人，全都会变成代码人？！
“怎么会……它从哪里弄到的资料？”人类与代码人界限分明，按理说，主机不会有人类的数据。
戚晗下场搅浑水：“可能你们内部出了叛徒？”
言寒栖颇具警告意味地睨了她一眼。戚晗无辜地眨眨眼睛，就听言寒栖问：“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到多少了？”
“c层档案清空后就这样了，进度是20。”
20已经很要命了。戚晗听说c层被清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语气说不清是无所谓还是嘲讽：“啊，你们捅到s机制了。”
“一旦数据库只剩两层，s机制会强制启动，填补数据库的空缺。”
说完，她突然抱住言寒栖的腰：“嘻嘻，你们都要来陪我啦。”
来人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光看向她，随后又不着痕迹地扫过她那双没有被言寒栖甩开的手，面露迟疑：“言哥，她……？”
言寒栖：“戚晗。”
这会又叫她戚晗了？她不怀好意地把头埋在他颈间乱蹭。
言寒栖皱了皱眉。但他仍然没有生气，只是让来人先去休整，等待他的指令。
门砰地一声关闭，又随着主人的心意咔哒上锁。
言寒栖面无表情地看着戚晗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动作。不对，这人根本是光明正大地挑衅他，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觉得刚才不说出戚晗编码的自己一定是中了邪。
这个念头才从脑海里闪过，他眼前忽地覆下阴影。戚晗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微拧起眉，来不及反抗，就感到身体向下一沉，脊背重重撞进柔软的被褥间，带来了瞬时的晕眩。
“你……”言寒栖一出声就被捂住了嘴。他忍无可忍地拍开那只手，搂着戚晗用力翻了个身，随后死死地把人固定在床上，心肺悬挂在气炸的边缘：“你有完没完？！”
戚晗没完。她盯着言寒栖慢吞吞地撤力，安分了不到两分钟就又开始作：“言寒栖，给你个机会杀我，怎么样？”
言寒栖默了一会，凉凉道：“你当我是傻子？”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代码人能重组。除非黑进主机删数据，否则杀一千遍一万遍都是无效击杀。
“我可以修改程序。”戚晗说。
这就无异于主动卸下保护壳了。言寒栖发自内心地认为戚晗在演他，连嘲讽都真情实感许多：“是吗，怎么不见你现场演示一下……”
话音未落，戚晗调出主脑，当着他的面砍掉重组程序，按了保存。
言寒栖：“……”
言寒栖：“你认真的？”
他表情一片茫然，打好腹稿的长篇挖苦胎死腹中，脑子里只剩下——戚晗的主脑终于坏掉了吗？
连代码人数据只能删不能加都忘了？
不过a1与主机联系密切，一损俱损，如果戚晗真的死了，主机就也完了，数据化的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言寒栖眸光暗沉，但没动。
“你……”他斟酌了一下用词，“……也中邪了？”
之前他护着她，故意不说她的编码，他认了，立场错误不会犯第二次；但是戚晗也出立场错误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她可是代码人哎。
大名鼎鼎的a1哎。
她那台精密的主脑竟然会犯这种大病？？？
言寒栖脑中感叹号正一个接一个往外蹦，就见被他按着手腕的戚晗手指轻轻向内蜷了一下，然后不大自然地说：“我欠你的。”
停顿后补充：“刚才你没说编码。”
这个账欠得未免牵强了些，那种觉得她是在诓他、逗他的直觉又漫上来了。言寒栖沉着脸扯过枕头，不再犹豫，稳准狠地捂住了戚晗的整张脸。
感觉到戚晗确实没有了心跳的时候，言寒栖有点懵。他拉开枕头，迟疑地凑过去亲她的鼻尖，发现她的确死得不能再死了。
胸腔像是填满空气再一点点抽干，不疼，倒是空洞的感觉更甚。
她闭着眼睛仿若昏睡。
如果言寒栖这会还清醒，他很快就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好好一代码人，死了不散成代码是不合常理的。
然而他现在不清醒。他眼睫颤抖地吻了戚晗的唇，浑浑噩噩地乘电梯下到一楼，才大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再回去已经找不到人了。
-
双方对线第三天，言寒栖的怒气已经攒满升到了杀气阶段。他在望远镜中扫到对楼顶层的戚晗，正要眼不见为净，就看到戚晗若有所感地望过来，微笑着说了三个字。
然后言寒栖嗤笑了一声。被气的。
当天晚上他只身去找戚晗。去的时候满脑子演示戚晗的一百零八种死法，等到锁了门，见到人之后，他又觉得烦躁。
他们今晚势必要见一面的。
s机制每天推进20进程，明天是死线，他今天必须弄死a1。
夜色在窗外流淌，这个房间光线昏暗，把站在窗边的戚晗的背影衬得很单薄。等到戚晗转身，言寒栖才看清她刚才是在抽烟。
味道不冲，很淡，落在夜风里眨眼就散了。
他看着戚晗走近。她没有问他来做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又不约而同地装作不懂，仿佛这样就能短暂远离生死局的现实。
近在咫尺的距离。
她问：“我们扯平了吗？”
他说没有，于是她仰头，与他重重地吻在了一起。
没有缘由。
不计后果。
他们接吻接得很粗暴。仿佛这样的触碰是另一种形式的厮杀，谁也不肯退后臣服。
混乱中，言寒栖感到她的手撩起衣摆，贴在了他的腰上。
于是呼吸变得更沉，唇舌间的啮咬更加用力。直到脚下被什么绊到，他们一同栽倒在床面。
吐息是炙热的，落在耳畔激起难以容忍的酥麻。
指尖是凉的，顷刻间就染上他的体温。
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就在争斗。他暗算她入梦，她就装死回击；他护着她，她就删掉重组代码；她咬他肩膀，他就捏她脖颈……他们的关系是一团乱麻，彼此欠彼此的从没有扯平过。
言寒栖已经不想再看她了。他右手肘盖住眼睛，手指因为脱力而不住颤抖，松开的床单早已被攥得起褶变形。等到右手被戚晗毫不费力地推开，他藏着掩着的失焦的眼神连同一片淡红的眼尾暴露在了她的眼下。
……
昏昏沉沉睡了半宿，戚晗刚走，言寒栖就醒了。
他对着还没收拾的一室的狼藉默然片刻，起身出去找人。
——在楼顶找到了她。
戚晗站在楼顶边缘，看起来摇摇欲坠。听到声音，她转身面对着他，语气淡淡：“过来。”
言寒栖不知道她在搞什么。看着像寻死，但是可能吗？这种便宜他的好事她真的会做？
心里这么想着，他还是顺从地走过去了。
然后他被戚晗拥抱了一下，听见她说：“以前新人们总问我，代码人与人类有什么区别。”
他“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起初我说：‘我们没有区别，差的只是重组自身的能力。’
后来见多了情/欲，看惯了生死，我说：‘我们是不需要感情的人。’”
言寒栖一边听着，一边盘算怎么把戚晗推下去——直接推肯定是不行的，她早就拉满了各项参数，他推不动。
“你现在想把我推下去，对吗？”
言寒栖下意识地点了个头，然后神色淡淡地去看戚晗的表情，发现她在笑。
“……真是我欠你的，”她笑意未减，摘下自己的耳机放在言寒栖手上，“——遇见你之后，我忽然又找回初心了。”
“代码人最初也是人类。”
来不及救下，她像是一张纸片从空中坠落，在呼啸的夜风中，在渐渐远去的破碎的话语里，她的身形分崩离析，鲜红色的代码如同破开禁忌的咒语卷向试验塔尖，象征着完美的无色水晶轰然爆裂，无数绿色的代码从主机数据库中飞出，如旌旗般交汇于空中。红色与绿色的光芒疯狂闪烁，最终同时炸开——
造就了苍茫的白色世界。
-
言寒栖站在福利院前。
院长是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身边站着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生，正在吹泡泡糖，表情很不耐烦，就差把“叛逆”俩字打在脑门上了。
院长还在滔滔不绝地交代注意事项，言寒栖没仔细听，一直盯着那女生看，偶尔敷衍地应和几句。
女生同样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过……杀伤力几乎为零。
言寒栖勾了勾嘴角。
又过了几分钟，院长终于说到最后一句话：“那我们小晗就拜托你了。”
戚晗被这个称呼恶心得头皮发麻。
偏偏院长一脸慈祥地看向她，给她火上浇油：“以后他就是你哥哥了，快叫哥哥。”
戚晗：“……”
言寒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院长催促似的看着她。
戚晗不情不愿，那两个字在舌尖含糊地滚过去：“……哥哥。”
言寒栖满意了，连同针对她不打招呼就自杀的气也消了一半。他伸出手，戚晗别扭地抓住他一根手指，手心被言寒栖抓过摊开，一个小型硬件进到她的手里。
是她的耳机。
“东西拿好，”背对着院长，言寒栖在她额头亲了一下，“哥哥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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