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争砚

颜阮第一次游上巳节夜市，见着什么都是新奇的。京都南来北往的商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在这一天聚集起来，要靠着这习俗和人流大赚一笔。

        胡商运着塞外的新奇物件售卖，奇形怪状的面具、各式香料，还有她从未见过的奇珍异兽，旁边是婀娜多姿的胡女迎着鼓点当街起舞，丝毫不见扭捏，细腰盈盈一握，不知勾走了多少人的眼球。颜阮觉着那塞外真是块宝地，大漠风沙里竟孕育出这么些奇珍来。

        三月是百花争艳的伊始，路旁的梅花开得正盛，暗香涌动，嫩黄的迎春垂在墙头，桃杏也暗自吐蕊。

        上巳节素来有赠花定情的传统，多数人都是随手折枝，赠予心上人，却也有商人租了花车，摆着温室催成的芍药，雇人在夜市缓缓游走，路过的公子小姐买上一支，得花去近一两银子，抵上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花销。

        只是虽然买不起，三月的天能见着芍药也是奇闻，花车经过时，后面总会有一群人跟着看热闹，若是谁买下芍药赠人，怕是隔天就要传遍整个京都了。

        颜阮向来是个跳脱的性子，方才还在这里，下一刻又被吸引走了，赵钰跟在后边看着，除去无奈还是无奈。

        眼下赵钰将将付完钱收起钱袋，花车经过带起一波人潮和喧闹声，赵钰抬头，已经不见小公主人影了。

        他皱了皱眉，一头扎进人群里，顺着人流的方向往前找人，因走得着急了些，还撞了不少人。他一边说着见谅一边四处寻觅颜阮的身影，周围人来人往，嘈杂的人声混着叫卖声，都不是她，他找不到她了。

        却不知怎么地福至心灵，往方才他结账的那个摊位看了一眼，人群在那一瞬间仿佛都错开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站在摊位旁的桃树下，那桃树不知为何开得格外早些，橘黄的灯光打在上边，在她脸上映出明灭的光影，她站在那也不走，只是四处张望着。

        他突然松了一口气，提步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着她安安静静地等自己走过去，他本想责备她几句，此时却说不出口了，只沉着声说：“走丢了也不见你着急，就打算在这干站着？”

        “我要是也走的话，那万一越走越远了呢？”颜阮不以为意，“所以站在这等着，你才能更容易找到我。”

        我不来，你就一直等着吗？他的话在喉间游走了一圈，又被他咽下去，他分不清自己想问的是这件事还是言外之意，也害怕得到答案，他的小公主啊，那么没有定性，会一直等他吗？

        他稍稍低了低头，怕对面的人看到自己眼中的情绪，却见她手上捧着一朵盛开的芍药，所以她方才是去买芍药了？

        他刚欲压制心头的喜悦，突然想起来，小公主身上是没有银子的。

        他不自觉握紧了袖口，声音更沉，甚至还带着些怒气和冷意：“这芍药哪来的？”

        赵钰心知小公主才貌出众，此番夜游也有不少人侧目，他不过便是须臾不在她身边，便有人胆敢赠之芍药。他不敢细想，赠芍药之意，她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她接了。

        他一想到小公主用清澈的双眼看着示爱的少年，一想到她接过殷红的花会露出怎样的笑，心头就涌起一簇火，恨不得将她手中那捧红色吞噬烧尽。

        “啊，这个啊，”颜阮察觉到赵钰语气中的怒气，只当他是因为自己乱跑，“方才有人塞给我的，我还来不及见着人就被人流冲散了，也没法还给人家。”

        赵钰闻言，紧攥着的手才松了松，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后怕，怕有人往她身边凑，怕她眼中自此有了别人。

        正怔忪着，却突然感觉一个微凉的东西贴上他的手背，让他微颤了一颤。他回过神来，颜阮的小手攥住他的袖口，抬头冲他笑道：“这样就不会走散了。”

        只是牵了袖口，不知怎的他却感到一阵心悸，他低头看她，笑颜璨璨，顾盼生姿，他突然抬起另一只手伸向颜阮头上，颜阮疑惑地欲抬头。

        “别动。”

        颜阮顿时不动了，微微仰着头，眼中满是疑惑，还有，他。

        颜阮只觉得自己的发髻被动了动，看见少年收回手又抿了抿唇，解释道：“你的发钗歪了。”

        颜阮不疑有它，点了点头，拉着赵钰往前走去。

        花车已经拐到下一条街去了，人流少了许多，但颜阮也安分了许多，乖乖地牵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快到街尾时，前方一堆人围在台前，台上站了一个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身后的小厮捧着一方石砚，身旁还有几个年龄不一的男子。

        颜阮凑上去听了听，才知道那中年男子是文房馆的东家，今日拿了一方好砚做彩头，由东家出上联，一炷香内对上下联，优者多者为胜。

        对对联倒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王孙公子们聚会时常玩，如今这里聚了这么多人，倒是奇怪了。她打眼看了看小厮手中的石砚，有些回过味来：“那是端溪斧柯山的端砚吧？”

        旁边早到的人转头看了看她，道：“何止呐，这是禅台端砚。”

        颜阮有些惊讶，禅台端砚倒不是品类，是本朝德高望重的禅台法师所收藏的端砚。禅台法师素爱收集石砚，爱不释手时还会题诗砚上，经过他手的石砚无一不是温润如玉、坚实细腻的好砚，久而久之便有了禅台石砚一说。

        台上的东家正说着此次的上联：“橘子洲，洲旁舟，舟行洲不行。”

        旁边的几位客人纷纷面露难色，有的低头轻轻呢喃，有的翻着眼球细细沉思，一时竟无人能答上来。

        颜阮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芍药，心想那东家倒是下了血本，但是台上这几个人瞧上去怕是都没有带走这块石砚的本事，大抵东家觉着自己的上联足够刁难，放个彩头吸引客源。

        她想了想，今日自己送赵钰花他定是不会接的，赵钰月中就要走了，恐怕半年都见不上面，若是送他这方石砚，他每日奋笔疾书，看着这石砚，睹物思人也说不定。

        打定了主意，她将手上的东西往赵钰手中一递，“帮我拿着，”随即朝着台上高声开口：“天心阁，阁中鸽，鸽飞阁不飞。”

        赵钰接稳她递过来的东西，并无动作。

        台上和台下的目光都投过来，颜阮气定神闲地端着手，听着众人纷纷赞叹，“竟还是位女子。”

        知她也想博得这彩头，台下的人自觉往旁边让出一条道来，颜阮不急不缓地走到台上，那东家向她微微颔首，“姑娘这下联的确是妙极，且再听我一联：蜉蝣天地，蛮触战争，大作小观小亦大。”

        蜉蝣天地，大小之辩，无论是巧思还是哲理都是上乘，颜阮将上联在心中过了一番，便勾唇笑了起来，“咫尺江山，须臾富贵，无为有处有还无。”

        台下又是一片赞誉，交头接耳，连连称奇，不敢相信一介女子竟然文才如此出众，对仗思辨都不落下乘，上联一出，她只稍加思索便轻松以对。

        一炷香的时间，她与那东家已经是你来我往许多回合了。原先在台上的几人，开始还思索一番，虽然也有对上的，却不及紫衣姑娘的契合巧妙，只好作罢。

        那东家也没想到颜阮竟然如此厉害，心想这端砚他大概是留不住了，又有些不甘，道：“姑娘文才惊人，鄙人再出最后一联，姑娘若对上，便可带走这端砚了。”

        颜阮笑了笑，点头，余光扫过台下，赵钰长身而立，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找到，他仰头看着台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姑娘且听好，水有虫则浊，水有鱼则渔，水水水，江河湖淼淼。”

        甫一落声，台下便喧闹起来，这对联拆字又拆意，构思极巧，能不能对得上另说，一炷香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看来那东家确实是不想失了那石砚。

        颜阮听罢也是稍稍皱了皱眉，眼神落到台下，赵钰今日衣着素雅，也没有配华丽的玉冠，将一头乌发束起，堪堪用了一支木簪。那簪子也不知用的什么木，被精雕细琢了一番，却还是能依稀看出梗节的长势，曲折蜿蜒，竟有着说不出的韵味。

        她看着那木簪，突然有了想法，看着那东家狡黠一笑，“木之下为本，木之上为末。”

        那东家见她开口，本来稍稍得意的脸开始露出紧张的表情，颜阮却似乎故意逗他一般，慢慢地向右前方跨出一步，“木木木，”眼睛看着台下的赵钰，见他也专注地看着她，似乎也在等着下联的后续，她脸上的笑容更甚，慢悠悠补上最后半句。

        “松柏樟森森。”

        赵钰站在台下看着那让人移不开目光的女子，像初见那晚一般，也是他在台下淹没在人群中，她在台上光芒万丈，中间隔着人海，她朝他的方向迈出一步，向台下展颜一笑。

        不一样的是，今时今日，她为他而笑。

        台下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好”，开始鼓起掌来，为这场精彩的文才之试欢呼，颜阮朝赵钰眨了眨眼睛，才转身去看那禅台端砚。

        远在台上的她，自然听不到他胸腔中越发有存在感的心跳。他突然有些怨怼，怨她肆意美好，轻易让他俯首称臣，又怨她心思百变，让他不敢伸手拥她入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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