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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三十二章 美梦与噩梦


  慕止然走出看守所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了。
雨下得格外之大,一层重过一层,敲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发丝滴下雨水,顺着他清俊的容颜滴落。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他孤零零地站在正中央。
酩彦赶来接他,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见酩彦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六爷!对不起!司马少爷他为了保护我……为了……”
酩彦泣不成声,哭喊声与雨滴落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的瞳孔微微收紧,伸手扶了酩彦起来,雨水不停地围堵他的心境,青石色的路面上积蓄着水汽,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安静的憔悴中去。
说来也奇怪,回到慕公馆时,雨已经停了。
慕止然未换衣服,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雨水沾湿了雪白的沙发,染上了一层痕迹。
“说吧,怎么回事。”
酩彦抹了抹脸,也不知脸上残留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那日我和司马少爷听了欧阳豫的情报,拿到了苏莱归的地址,就带着弟兄们赶了过去。谁知道那是苏莱归的圈套,他在那里埋伏好了,弟兄们只带了一些家伙,哪里经得住苏莱归手下的扫射!”
慕止然的瞳孔一紧,修长的手指也紧紧地攥在了一起,雨水滑过他的鼻梁,落在他薄薄的唇畔上。
“我们快要全军覆没了,那时司马少爷已经中了好多枪,他护着我,让我快跑,说要我回来给六爷您通风报信,六爷,我……”
慕止然闭了闭眸子,扬了扬手指,不忍再听。记忆里他与司马识焉把酒言欢,对月吟诗,一壶清酒,一缕幽香。
而如今这些回忆被驱赶,被放逐。黑暗中怎么会有明亮,缥缈下哪里会有坚定。
酩彦咬牙切齿,“欧阳华和欧阳豫,这父女两人一个害了少夫人,一个害了司马少爷!好狠的心!”
慕止然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欧阳小姐对司马兄台情真意切,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她不会害司马兄台的。”
“可是她明明……”
“你刚才说了,欧阳小姐是从夕蔚那里得到的消息。夕蔚是苏莱归的人,这是毋庸置疑的。苏莱归这番行动针对的本来不是司马兄台,而是我。”
酩彦猛然一怔,瞪大了眸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慕止然。慕止然半阖眼睑,苦涩一笑,声音竟带了几分沙哑,与平日大相径庭。
“当时我被陷害,身陷囹圄,一切大局只能靠你和司马兄台主持。苏莱归的那番设计本来是针对我,但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计到这样的突发情况,司马兄台……他本可以不用死,死的人应该是……”
“六爷您不要说了!这也是您无法控制的啊!”
慕止然痛苦地皱了皱眉头,修长的手指搭放在额前,缓缓地揉着太阳穴。指压终于缓解了他头脑的昏胀,让他恢复了一些理智。
“酩彦,你能明白了吗?欧阳小姐和欧阳先生,现在必然也十分痛苦。”
酩彦愣了愣,目光一冷,“他们是始作俑者,有什么好痛苦的?再说了……就算这不是他们的本意,可事情已经闹成这个样子了,他们脱不了干系。六爷,您是君子,有容人之度。可是弟兄们死伤惨重,他们可不这么想问题!他们已经把这笔账全部算到了欧阳家那对父女的头上去了,如果六爷还坚持和欧阳家的人保持关系,弟兄们绝对会不服的!”
慕止然皱了皱眉头,酩彦说的话的确没错。如果他还继续和欧阳家保持关系,所有手下的人都不会服气。他闭了闭眸子,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他只觉得疲惫,非常非常疲惫。
酩彦打量着他的脸色,不知该不该把其他消息告诉他。
慕止然半睁眸子,清淡道:“还有什么事?尽管说。”
“是。”酩彦咽了口吐沫,像下定了决心似的,从餐桌的一角拿了一份报纸,递到了慕止然的手里去。
应感自由号召,与慕止然结婚。然当时年幼无知,不通世故,一切皆以夫言为准。未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礼亦被概置不理,足见止然与我毫无情意可言。遂在此与慕止然脱离夫妻关系。此证。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毫无疑问这是苏幕遮的字迹,她定是受了苏莱归的胁迫,才写出了这样的东西!
他的心狠狠地往下沉,跌入了无尽的深渊,这几日来支撑着他的信念在一点点地垮台,一点点地剥碎。排山倒海来的压迫与昏凝敲打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再也无法支撑自己,无尽的黑暗将他包围了起来。
“六爷!”
昏迷前,他只听到了酩彦呼唤他的声音。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朦朦胧胧间,只觉得指尖的缝隙流过一层薄薄的沙,落下的光圈牵动着他的视线,淡薄又寒凉的光线渗透了寂静的夜晚,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意钻入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
唰,唰,唰。
什么东西从心口流逝走了,不留一点痕迹,没有一丝眷恋。
他缓缓睁开眼睛,围在床前的几个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默了默,半晌,才道:“现在几点了?”
“晚上八点钟。”
酩彦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回答道,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今天是司马少爷的葬礼,六爷您……”
“去。”
他挣扎着起了身来,穿上一件薄薄的外套,琳琪慌忙上前,帮他整理着衣领。他低眸微微一看,琳琪便收了手,退到了一边去。
琳琪是极度心疼他的。她自小在慕公馆里做事,也一顿听闻慕老先生有把她给慕止然做偏房的想法,那时她已然认定了自己是慕止然的人。可是后来慕止然有了苏幕遮,她感叹着两个人之间毫无保留的爱情,也深知慕止然容不下任何一个人,这才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现在……她不忍心看着慕止然如此难受。
“六少爷,您保重身体要紧,少奶奶一定没事的,我们旁人看得最明白,少奶奶写下的离婚书一定不是出自于她的意愿,六少爷您……”
“我知道。”他淡淡地打断她,回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谢谢你。”
屋外突然下起了雨来,将万物的生机熄灭,梧桐树叶被打落的雨滴摩擦起簌簌的声响,雨水顺着树叶滑落,几只飞鸟掠过墓碑,暗哑的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声音。
慕止然下了车,酩彦赶忙为他撑起了伞来。如今慕止然的一切在上海滩成了不小的谜团,他究竟是否真的昏迷过?他与苏幕遮到底是不是真的离婚?他与日本人,与魏东仁,与欧阳华又是什么关系?
一切的一切,让人们不经意间便将眼光投射到了他的身上去。
慕止然缓缓地走着,因为这是司马识焉的葬礼,所以没有人会问他这些问题。他手中捧着一束纯白色的花,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面,黑白照片里的人只轻轻扬了嘴角,露出孤傲的笑容,那双眸子仿佛透着沉定的力量,穿越了凉薄的空气,坠入每个人的心间。
他回了头,瞧见欧阳豫站在不远的地方。
她没有撑伞,整个人被雨水浸湿了一层,她的唇瓣紧紧咬着,面上并无半分血色。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浑身颤抖得厉害。
慕止然知道她是爱着司马识焉的,也知道她心里的痛楚不比自己要轻,甚至要更重。
他缓缓走到欧阳豫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欧阳豫抬眸看他,心中沉甸甸的伤痛再也无法抑制,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饶是一直对欧阳父女俩心有怨怼的酩彦,看见了这番景象,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心也被揪得无比之紧。
“不知者无罪。”
慕止然淡淡地道,欧阳豫抬眸看他,雨水沿着黑色的伞沿缓缓低落,时间缓缓流逝,她此刻多希望时光可以倒退回去。微凉的风吹起她的秀发,她瞧着慕止然眉宇之间的憔悴与悲伤,心头的无力感愈来愈甚。
“慕六少爷,对不起,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没有想到事情回发展到今天的这一步。”
欧阳豫无力地扶住树干,凄凄一笑,她突然觉得,“对不起”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三个字。多么苍白无力,说出来只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孽,而孽一旦种下,必然是要生根发芽,长出可怖的果实与花,怎么可能减轻?怎么可能消散?
“欧阳小姐,我们先告辞了。”
慕止然缓缓往前走去,见到车中的欧阳华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微微一顿,朝欧阳华淡淡一笑。
雨下得愈发大了,来势汹汹,好似要淹没掉这个世界的一切不公与罪恶,一切交易与复杂。厚重的云层遮掩着光线,欧阳华默默地抽着烟,烟头的火焰燃烧与跳跃出明净的温暖来。
过往的一切都是梦,美梦,噩梦。
不远处那一声声尖叫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欧阳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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