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勇者胜
父母在客厅看电视。我草草打声招呼就进了房间。
把门关上，先给谢思存发微信：“我刚刚碰到秦宇了……”
多么经典的开场白啊，我对着这戏剧式的句子哑然失笑。
谢思存大学和我一个宿舍，研究生又一起去了北京，之后也和我一起留在那儿做语文老师。我们已经找好了往后一年合租的房子。
在手机上打起秦宇的名字，好像还留着肌肉记忆，熟悉无比。考研的那段时间，我把许多密码都换成了他名字的拼音，最近才重新换掉。
思存没有立刻回复。
手机握在手里，微微有些发烫。后背紧贴房门，我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卸力，慢慢瘫坐到地上。
我想，我遇见他了。
我又见到他了。
心跳失常，脑海里也句不成章。
很久没有真的念出他的名字，原来张口的瞬间，还是会不自觉摆出微笑的表情。
许多年之前，我一直很希望有人能问问我——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可能会掩饰着否定“当然没有”，也可能会调笑着说“天下帅哥我都喜欢”，但如果对面的人和我稍微熟悉些，我一定会小声又郑重地告诉他——有的，有的。
我喜欢的那个人啊，他善良、专注、体贴、内敛，是我遇见过的，全世界最好的人。
我曾经多么希望把这些孤单的心事和谁托盘而出，借此放下这些不该有的缱绻和不舍——
我多么喜欢他。
再见他，心情还是这般起伏，不知是惯性使然，还是这么些年，我一直没能忘记他。
从他发梢摆动的弧度，一直到鞋面踩在路上留下的影子，一切有关于他都被我藏在心里，如数家珍。
只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是师长，于我而言，是遥不可及的、不可侵犯的人。
我一直在做的，是小心不透露分毫，是努力遗忘。为此我曾跨过千山万水去陌生的地方，为此我又决定留在他乡，与他天各一方。
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从来不曾想到，还会有与他不期而遇的一天。分别这些年，许多细节已淡忘，也没有日夜回忆，但只要一线端倪，便追根溯源，顷刻回到过去。一如此刻。
初见他，是很多年前的冬天，大二下学期。
刚过完一个新年，开学第一天，我睡了个午觉，套着厚重的衣服跑进古代文学课的教室。到得很早，他却更早，整个教室只有他一个人。
他坐在第一排的角落，正低着头看书。
他太安定和悠闲了，我一眼就觉得他不是学生，但是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老师，只好也找个位置坐下。后来上课的时候，经任课的丁老师介绍，才知道他是助教。
他的邮箱被放在ppt上，到现在还抄在我笔记本的第一页。
老师介绍他时，他回过头随意地和我们打了个招呼。那时我没有为他秀气的脸惊艳——我不是看脸那一挂的，我的故事多半也没有这样戏剧的开场。
喜欢上他，像是点滴凝聚成溪流，水到渠成，润物无声。
和他一起听了许多讲座——学院里有很多讲座，博士生是需要发言的。他虽然在生活中少言寡语、不善言辞，但有良好的学识和表达力，讲的话自然是打动人的。
我总是受益良多。大学期间，身边遇见的男生本就不多，他又是博学的、成熟的、体贴的。他很懂礼貌，举止投足间不会冒犯任何人，他又是形单影只的，好像总是独来独往。
有一次讲座，正讲到朱自清的日记，因为其中相当一部分由英文或日文写成，因此在翻译、整理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错误。他举了几例，转而提到日记中的情感表达：“因为对环境太熟悉了，所以感觉也会比较迟钝。不过反过来说，带给我最深感动的好像也总是熟悉的风景。我对s大太熟悉了，但是每次看见柳树随风飘，都会觉得春天来了。”
他停顿一下，又开个玩笑：“今天来演讲的路上也看见柳絮纷飞，也有种春天的感觉。”
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我早早穿上了短袖。这最后一句引得全场笑，我却好像穿过重重人海，和他似有若无地对视了一秒。
我立刻避开了视线。
来听讲座的路上，我也正感叹漫天飞絮，很有春日之感，但是没有和任何人说。
他的眼神里带点笑意，好像只是个玩笑。可是，他又那么真诚，好像实话实说。
莫名其妙的紧张过后，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
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不小心的对视？
春天啊……
谁说春天到来，要气候成全？
后来我想，或许我是喜欢他的孤单的。大学是成群结队的日子，我把自己扔进一个又一个圈子，难以合群，又难以挣脱。
于是，他成了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漫不经心的那个。
我见过他和别人调笑玩笑，也见过他在图书馆一隅，从清晨到日暮。
见到他时，虽然他远在天边，总会觉得很心安。
后来有一次，s大的一位明星老师参加一个访谈，我和当时的室友谢思存一起大老远跑去黄浦区听。入场之前买了奶茶，没想到不能带进去，只好在门口喝完。进去时只剩一个座位，我满肚子奶茶，正好站着消食，让给谢思存坐了。
一偏头，才看见秦宇竟然就坐在边上的位置。
“秦老师……”我俩面面相觑，和他打招呼。
“你们好。”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们，反正招呼他应了。
这也太尴尬了，我赶紧往边上站一站，还有一点紧张。这时候他拿着笔记本站起来，“你们坐吧。我去靠前一点的地方。”
我都还没来得及拒绝，他就起身往舞台后面绕了。我只好抱着书包讪讪坐下，悄悄回头看一眼，他站到一根柱子边上了。
果然，并没有往前多少。
“哎，一会回学校要不要找秦宇拼车啊。”谢思存捅捅我，没发现我有点心猿意马，“他估计也是要回学校的吧。”
“找老师拼车，你想啥呢。”我心不在焉地应，心里想，他就算拼，也肯定不会让我们掏钱的。
可是谢思存无所谓：“他是学长啊，又不是真的任课老师。”
可是，面对他，我们确确实实是学生。我从中学时期就谨言慎行，努力展现自己的礼貌，“学长”这样的称呼还没叫出口过。
不过，谢思存比我坦然多了，我还在犹豫，她已经发消息过去问了。
访谈开始之前，她扬着手机给我看回复，果然——“我也要打车回去，正好带你们一起吧。”
“学长真好说话。”谢思存还笑嘻嘻。
“那一会儿结束了，你先去找他，我去买杯奶茶吧。”我忍不住又回过头看了一眼，他正低头看着手机。
一结束就匆匆跑去奶茶店，没工夫精挑细选，买了蜜桃乌龙奶绿，每次上课总是摆在面前，这个总没错。
为了不让他尴尬，虽然我已经一肚子的奶茶，还是又买了一杯水果茶，两杯一起拎在手里跑回会场。
远远地，看见秦宇站在一辆出租车旁，正低头看着手机。
我加快脚步。离他还有四五米远的时候，他才开口：“不要急，慢慢来。”
呼一口气，声音尽量平稳地把两杯奶茶举到他面前：“秦老师，我去买奶茶，给你也带了一杯，你挑一个吧。乌龙茶和水果茶你要哪个？”
“哦，那乌龙茶吧。”他立刻答，虽然语气慢吞吞的。
我掏出另外一杯，把袋子一起给他，听他讷讷地讲：“谢谢。”
进了车，我很小声地喘气，好一会儿才把气捋顺了。
可累死我了。
可是，透过椅背看见他刚把吸管插进乌龙茶，低头喝了一口，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我在心里想，这就是我很喜欢的人。他不亲近，也不多话，但每一句都很让我受用。
后来在车上没什么话，一路也并不长。下车之后我们在校门口分别，我们反复谢谢他付了车费，他扬一扬还剩一半的乌龙茶：“也谢谢你们。”
我把一口没喝的水果茶往身后藏一藏，心花怒放地挥手。
等他走远，思存却长吁一口气：“秦宇也太闷了……这一路可憋死我了。”
“啊，很闷吗？”
我却觉得这样的沉默刚刚好。
之后没过多久，学期过半，古代文学课每周开始有一次的讨论课，类似课后辅导，全部都是他去上。虽然每次去的人都不多，我还是一次都没有落下。每次都到得很早，碰见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
再后来，他也会主动和我打招呼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天大的进步。
可是，也就止步于此……
往事竟然如此清晰，没有一点泛黄的痕迹。事实上，我很久之前就开始强迫自己不回味过去。
正是这时候，谢思存的电话来了：“什么情况？”
怕父母听见，我把声音压得很轻：“秦宇竟然和我住在一个小区……”
即便是她，也不知道我这样喜欢秦宇。我习惯以“偶像”总结对他的情感，张口闭口都是“我男神……”
刚开始这样叫会不好意思，几次之后便神色如常，心里好像也开始认同他的这个身份。我甚至会想，我没有爱情的经验，也确实无法分辨对他的感情。
“我靠，缘分啊！”对面的谢思存大喊一声。
缘分……吗？
的确是缘分，离s大近的小区有那么多，这个小区又那么大，偏偏今天，我们能迎面遇上，天时地利不过如此。
这样的词语，从来都带给人浪漫的想象。
可是，我犹豫一秒，在心里否定了她的说法。
所有的缘分都逃不过人为的努力。
三年前我处心积虑过，抓紧一切机会，和他稍微熟悉，而后还是不轻易就没了联系？走回原点才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命运。
也可能，我只是不再相信与他的缘分了。
重逢了又能怎样呢？
狭路相逢勇者胜，偏偏我总是懦弱的那个。这么些年，我所有的情思也都止于想象。
即使上天再次把他推到我的面前，我也只会一言不发，或一败涂地。
我想——我不该拥有这样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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