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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月华如霜,夜色无边。

        城外五十里,晚阳山脚,大明寺灯火通明,寺中宝塔明珠镶顶,琉璃绿瓦被灯火映照,远远望去,竟如临仙境,贵气自来。

        山道难行,丛林密布,其间虫鸣不断,赵长欢轻轻扬鞭,带着姝白绕过密林,直奔大明寺。

        皇上至孝,太后敬畏佛法,因而大明寺的地位也非同一般,世人皆称其为护国寺,更有皇上亲赐门匾,香火供奉连绵不断,赵家行武,常年在战场上,每到初一十五娘亲也必来供奉,在护国寺足足点了十几盏长明灯,祈佑上天庇护。

        大明寺的尘慧大师,曾在战乱时收留涌往京都的难民,之后更是被世人赞颂,在赵长欢的记忆里,那位大师须发全白,眉目和善,看着是一番道骨仙风的模样,只是她向来不信此道,只是陪着娘亲去过几次而已。

        马停在大明寺门口,赵长欢翻身而下,大明寺寺门大开,那位尘慧大师曾言,大明寺受百姓香火为继,寺中所有为天下人所有,故夜不闭户,可供旅人歇脚停留。

        “小姐,我们出城就是为了来大明寺吗?”

        赵长欢点了点头,姝白狐疑道:“小姐从来不信于此,又是为何连夜要赶来?”

        明艳的女子轻轻笑了笑,满山失色,只听她朗声道:“听闻大明寺,神佛灵验,你小姐此去远行,可得找尘慧大师好好算上一卦才行。”

        守夜的小沙弥靠在门槛上打盹,赵长欢弯腰捡了块石子,手腕轻扬,石子落在铜质的门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滚落在地。

        “何人?”

        小沙弥被这动静一惊,从睡梦中仓皇醒来,就见两位带着帷帽的女子站在台阶下,看不清面容,只见身形纤长,气度华贵。

        “小女乃京都赵家族人,自汴梁城赶来,路途遥远,不曾想京都城门已闭,想借宿一晚,敢问小师父,寺中可还有楼阁空置?”

        京中赵家,两个孤女子敢从汴梁城独自赶往京都的也只有那个赵家了吧,小沙弥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稚声道:“有,请二位施主随小僧来。”

        姝白愣了愣,指着身后的两匹马,“小师父,马厩在哪,我将马牵了去。”

        “马厩在寺东侧,可从角门而入。”

        姝白道了声谢,朝着赵长欢道:“小姐,我将马先牵走,您随师父进去就好。”

        那位小沙弥微微点头,朝着赵长欢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一进寺门,院中置八大莲缸,不同于家中所植颜色娇艳,皆为白、青色,更添几分不染尘埃的仙气,虽无莲池,夏夜清风,也是飘香阵阵,令人灵台清明。

        “贵寺莲花养的极好,小女家中也养了许多,到不似这般,亭亭净植。”

        小沙弥脚步稍停,“乃是主持尘慧师父亲手所植。”

        赵长欢扬唇,“可是那位善名传天下的尘慧师父,只听闻尘慧师父所制印泥天下无双,不曾想于养莲一道更有心得。”

        “小女酷爱莲,不知能否见尘慧师父一面,亲自向他请教,必能有所进益。”

        赵长欢言辞恳切,尘慧师父爱莲一事世间少有耳闻,只是前世她曾听韩煜提及,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刚刚一进院子,见满院莲花无一不是精心所植才猛然想起,而当年韩煜调查这些隐秘只怕是为了能得大明寺认可,有大明寺相助,这天下民心何患不得。

        “施主好学,小僧自愧不如。”

        “晚课已经结束,不知师父可愿见客,小僧先去问过,再来给施主回话。”

        小沙弥将她领到北侧阁楼上,做了个揖匆匆而去,赵长欢逡巡四周,顺着栏杆飞身上了屋顶。

        寺中所有尽收眼底,小沙弥出了庭院,过长亭,进了寺里最为幽僻的院子,赵长欢记下,若是那位不愿见,她便只能亲自找过去了。

        大明寺内倒是布置的朴素典雅,青砖石瓦,莲缸绿树,这地方倒真的能让人心静上几分,只是前世八月初七,鸡鸣时分,一把大火将大明寺烧了个干净,因为远离市井,竟是无力可救,寺中上下尽死于那场大火,只有那位尘慧大师,九死一生。

        后来大明寺重修更名为护国寺,集天下名僧,供奉金身佛像,名声更甚,只是那位尘慧大师谢绝太后好意,布衣云游,再不曾问世。

        八月初七,就是今晚了。

        阴阳谷一战,大火烧了三日,枯草燃尽,留给她的,只有丧亲之痛跟半张未烧完的布帛,而那布帛上所拓印章用的便是尘慧大师闻名天下的独门巧技-七珍印泥。

        “施主,主持师父请您廊下一见。”

        “来了。”

        她起身一跃,稳稳落在栏杆上,惊得小沙弥连退几步,结结巴巴道:“女施主,小心,小心为上。”

        “师父在廊下等您,可于院中一见。”

        赵长欢笑笑,将头上的帷帽摘下递给他,“我去拜见大师,有劳小师父替我去寻我侍女,将这个交给她,让她在房里等我。”

        刚一下楼,远远便见长廊中站了位慈眉善目的和尚,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甚至更为亲和,见她过来,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尘慧大师立于廊下,小弟子说的女施主,面容尚且稚嫩,未梳发髻,长发以红色绸带高高束起,黑簪绾发,月白色披风上以金丝绣了一圈海棠,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扬起,金丝海棠绚丽,看着竟是栩栩如生,明明是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周身却笼罩着肃杀之意,那双眼尾轻扬的桃花眼里似古井般苍凉,泛不起一丝涟漪。

        不知是哪里来的女子,戾气太重。

        “大师。”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来者皆是有缘人,不管是孽缘还是善缘,都是他逃不过的缘,“请小施主移步院中。”

        院中摆有石桌石凳,月光倾洒,更添洁净。

        “大师莲花养的不错,可我想向大师讨教的,并非这养莲之道。”

        “施主请讲。”

        赵长欢面色平静,静静开口:“七珍印泥。”

        “大师所制七珍印泥,以金箔、珍珠、玛瑙等七珍为料,火烧不化,遇水不腐,夏不渗油,冬不凝冻,乃天下一绝,受天下文人追捧,听闻大师因原料珍贵,极少制作,就连当今圣上也只得了一方。”

        “敢问大师,可有将此技传于他人,或是能否告知出自大师手中的印泥,都赠予了何人?”

        言辞恭敬,语气却是凛然,尘慧看着她的模样,轻轻摇头,低低叹道:“既是往事,何不放下?”

        往事,赵长欢心中一紧,她要追究的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未来事,只有对她自己,是往事,过往发生的事,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收紧握拳,鬼神之事,她向来不信,可如今她由死而生,又怎能让她不信。

        世人皆传,尘慧大师占卜之术可通鬼神,知天命。

        她微微仰头,容颜如画,“敢问大师,何为往事,我的过往事,却是他人的未来事,大师让我放下,日后可能让万人放下,让天下人都放下,又能否让自己放下。”

        若是尘慧大师心中无愧,前世就不会隐姓埋名,远离尘世了。

        “佛要世人向善,可并非人人都能做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丑恶不除,以何为善?”

        字字珠玑,尘慧一愣,欲言又止了一会,静静开口:“世间事,皆为因果,以分善恶,施主此言,可见心中已有衡量。”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所求,恕贫僧不能说。”

        “不能说?”

        赵长欢轻轻挑眉,脸上浮起几分笑意,面前的人低眉敛目,神情慈和,当真如大雄宝殿上供奉的那尊佛像,悲悯世人。

        “你的佛,教你佛经渡世,可曾教你以何救人。”

        “施主何意?”

        赵长欢眨眨眼,长睫在月色下轻颤,她听见自己的轻淡的声音,“一人之命是命,万人之命亦是命,本不该有取舍,若那一人为恶,万人无辜,是应当纵恶行凶,还是救万民于水火,救一人而害万人,这便是大师的选择,亦是大师心中的佛。”

        “听闻大师卜卦之术了得,可曾给自己算过,前路如何。”

        赵长欢站起身来,皓月在她身后,光华照了满身,神情平和,嘴角浅笑,那双眸子却盯得尘慧心中发寒,暗道此女心智远非寻常,智者近妖,他竟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只是隐隐觉得,她所求,恐不止于此。

        “我给大师时间去想,明日清晨再来向大师讨教,想必大师会有不同心境,也会给我不同的答案。”

        未走几步,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转身抱拳拜下:“不瞒大师,小女赵长欢,京都赵家。”

        回了阁楼,姝白正坐在门边上等她,见她回来,连忙起身,“姑娘去哪也不带上我,人生地不熟的,可要把人急坏。”

        夜凉如水,蝉鸣不休,阁楼依山而建,疏疏落落的枝桠映在窗户上,姝白伸手将窗掩好,“姑娘下次可得带着奴婢。”

        窗边的小榻上置了棋盘,应是年岁久了,竟落了层薄薄的灰,赵长欢取了绢帕,细细擦拭,她向来不善棋道,如今方觉得做执棋者的乐趣,“知道了,姝白嬷嬷。”

        “姝白,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而不带兰予出来吗?”

        棋子是石子做的,摸在手里凉凉的,自顾自将棋盘摆上,姝白说:“奴婢不知。”

        赵长欢勾着唇角,笑道:“因为兰予比你更像嬷嬷。”

        兰予细致,更为小心谨慎,而姝白单纯,行事大大咧咧更为豪放,而且姝白功夫更好些。

        “过来坐,我有事跟你说。”

        姝白点头,提着裙摆乖乖巧巧坐在她对面,清秀的面容上带着笑意。

        前世兰予跟她同去了北戎,她让姝白拿着燕尾军真正的令牌去钟鸣山请秦覃下山,却不曾想她被困北戎狱中,姝白带人来救,死前笑着对她说:“小姐,我在你身边了。”

        那时候她觉得姝白真傻,傻得让她心疼。

        “不日我便入金麟卫,你与兰予,我也想好了去路。”

        姝白眼睛慢慢睁大,笑容凝滞,怔怔开口:“小姐。”

        “我不可能带着你们,此去不知要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两年,而我想让你们去学一技之长,傍身也好,消磨时光也罢,我与兰予提了,她对商贾之术颇有研究,过几日我会让她南下,去江南繁华富庶一带接手赵家当地的布帛生意,只当练手,纸上谈兵不如实战,若她做得好,之后我会去说服父亲将玉石生意、米粮生意也交予她手。”

        “而你,可敢入燕尾军,永忠于我赵家?”

        西风关外明靖与北戎之间,有一天堑绝顶,似飞燕之尾直入云霄,地势险峻,燕尾军长年驻守于此。

        面前的丫头微微垂首,烛光将二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赵长欢素手执子,黑子已成合围之势,今晚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她想让姝白做的,想让姝白成为的,是直面鲜血的战士。

        有些恐惧只有摆在面前才知道敢不敢,能不能,前世的姝白凭着三脚猫的功夫跟一腔孤勇随她浴血沙场,武艺不精也敢不管不顾夜闯北戎大牢。

        既然重来一世,她想让姝白有一身好武艺,能配得上那份难得的忠勇。

        “姑娘信我。”

        姝白仰着头,圆圆的杏眼里闪着不知名的光,映着烛光,目光坚定,“姑娘信我,我就敢。”

        燕尾军是赵家最后一张牌,她的父亲死于战场之上,赵家救她跟兰予性命,锦衣玉食养着,名头上是丫鬟,可身上穿戴比京中一般官家小姐都要华贵,小姐待她至诚,老爷夫人待她至善。

        兰予总跟她讲,相救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情,养育之恩,以命相报。

        最后一颗黑子落下,白子被围,如笼中困兽。

        赵长欢抬眼,眼里闪着细碎的光,“我信你。”

        因为你是姝白,前世里生死都要守着我的姝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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