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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月光洒落,庭院空明,树影交错,姿态落落,乍眼一看,如水中水草,交相错映在青石板上,院中花香馥郁,夜风卷起,暗香悠悠,月光浮动,自是溢香满园。

        两抹身影一前一后掠过淮水城的屋舍街巷,最终在这处院子前停下了脚步,屋檐下风铃钉铛作响,赵长欢不由抬眼瞧了瞧,铜质的风铃,在月光下泛着青色的光。

        院落南侧有一处不起眼的角门,被墙院上的植被挡去了大半,甚是隐秘,木质的门,伸手一推便吱呀作响,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门声响起,一抹挺拔的身影应声出现在眼前,腰配长剑,一抹玄服,见了韩灼,恭恭敬敬下跪行礼,并未开口,一晃又没了人影。

        从角门而入,门廊狭窄逼仄,而内里却是一出不小的院子,青石板铺地,砖缝中生了不少青苔,屋檐下隐约可见蜘蛛网坠着,应是处荒凉已久的院子,长年无人打理,院中植株繁茂,连墙边长满了过膝的荒草。

        这样的院子,连风吹过,好像风声都要大上许多。

        门院处守着配刀剑的人,站在黑暗里,动也不动,见了韩灼机械般的行礼,依旧默然。

        赵长欢跟在韩灼身后,从一开始的一丈之远已经变成了一尺不足,这样的地方,让她心里一阵阵发毛。

        穿过庭院,绕过几间荒屋,在院落最里处出现了一扇铁制的小门,两侧皆有人把守,高高架起的铜盆里木头噼啪的燃着,不时溅出一丝火星,黑暗的夜骤然亮了起来,火光闪烁,颇为晃眼。

        韩灼一言不默,继续朝前走着,赵长欢舔了舔发干的唇瓣,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的跟在韩灼身后。

        铁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窄道,直通地下,尽头有微弱的光亮,风伯的笑声传了过来,随后陷入静谧,忽然一声凄厉的声音划破了空气中的寂静,诡异而惨烈的叫声,甚至不敢相信,那会是人发出的声音。

        赵长欢瞳孔一缩,鼻间的血腥气一点一点被放大,脚下乱了章法,身形一晃,左手堪堪扶住了墙壁,她好像知道韩灼带她来此是要干什么了。

        “不必勉强。”韩灼的身姿挺拔,头也不回道。

        声音清朗,却在这幽幽的暗光里泛着十足的冷意。

        惨叫声沙哑高亢,不多短短一声,便很快湮灭在黑暗里,化成了风里无休无止的凄惨低咽。

        “我没事。”

        背后冷汗津津,赵长欢微微白了脸,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心里依旧忍不住发颤,她在北戎的牢狱里所遭受的一切,每每想来依旧胆寒心惊,就像是小时候贪玩被油烫了手,往后的岁月里,她都下意识的去躲开,因为她知道那会有多疼。

        百般酷刑加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时候的她也被关在这样幽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耗着一条命,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熬,都最后变得麻木,一心求死。

        被俘,向来是要走这一遭。

        审讯的人向来坚信,这世上除了死人,没有撬不开的嘴,所以手段至残,无所不用其极。

        明安侯韩灼手下的拷问,比之北戎大牢里她所受的,恐怕只多不少。

        不过几息,那条窄道便走到了尽头,火把明亮,入目所及,正面的墙上钉着一个人,铁索穿过琵琶骨,血液干涸在铁链上,那人半垂着脑袋,嘴角有血沫不停涌出,身上却是光洁,一点伤口也瞧不见,胸腹处时不时鼓起小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游走窜动,每每走过,那人的身体便忍不住扭曲起来,抽搐不止。

        这时,一道低低的声音在侧边响起,“主子。”

        赵长欢顺着声音回头,风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一身白衣,不染纤尘,极长极密的睫毛微垂着,半遮住清亮的眸,鼻梁挺秀,长发在身后散开,看向前面时嘴角会浮起笑,带着跃跃欲试的意味。

        她慢慢收回目光,不再抬眼去看那人的模样,墙角有细微的声响,所有微末的、破碎的声音齐齐在她耳边放大,清晰且让人惊慌,然后汇聚在她耳朵里,变成成了北戎呼啸而过的风声,暗影慢慢重叠,她好像,又成了当时牢狱里那个任人宰割的赵长欢。

        “素闻南疆虫蛊厉害,蛊虫钻心入肺,啃食血肉,人虽活着,却能感到自己一点一点被吃掉,风伯统领果真好手段。”

        风伯袖袍一甩,双手交于胸前,颇为得意的扬了扬下巴,“这世上,若我不能让着死士开口,断无第二人能让他开口,赵姑娘且瞧好。”

        说着,右手拇指微屈搭在唇边,连绵清脆的曲调传出,被钉在墙上的人开始扭动,双手在空中舞动,牵动着刺穿了他身体的铁索,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挣扎着,口哨声停,那人软瘫下来,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被吊着。

        “陈进还活着。”

        呜咽声一点一点传进她耳中,过往种种,北戎牢狱里被钉在墙上的少年,双手尽断,人鬼不似,那本该是京都城里最清雅的少年郎,悬壶济世,素手银针,是她的二哥,赵持安。

        那他呢,眼前这个人,沈天雄的手下,应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饶是罪孽滔天,也不过一死。

        赵长欢白着脸,脑子慢慢混沌,咬牙道:“侯爷想知道的,只需拿捏陈进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知道,这是侯爷的旧怨,谁也不能说一句不是,侯爷想让我看的,我看懂了。”

        韩灼低头看了眼面色苍白的赵长欢,眸色沉了沉,手中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刀,指腹贴着刀刃,轻笑道:“看懂什么了?”

        震慑,敲打。

        赵长欢深深吸了口气,身形一晃,“侯爷可曾听过北戎有一种刑法,鞭子抽打使其皮开肉绽,再以滚烫的沸水浇过身体,疼不至死,亦不要命,却能让人生不如死,那是从心底上的折磨,看着自己一点一点面目全非,身上四处溃烂,挨到最后,精神会恍惚,连生死也辨不明白。”

        “我背靠氏族,成败皆在赵家,侯爷尽可疑心我,但求侯爷信我父兄忠义,我若背叛侯爷,愿受此刑解侯爷心中不愤。”

        “说完了?”

        赵长欢抬眼瞧他,韩灼扬唇淡然一笑,指尖冷刀一转稳稳扎在那人胸口,只见那人身子一抽搐,慢慢低下了头。

        “将人扔进海,喂鱼。”

        风伯朝赵晏眨了眨眼,几步上前将人从铁索上放了下来,单手一扔,抗在自己肩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闭塞的空间里只剩下了赵长欢跟她身前的明安候以及墙边微微晃动的火苗。

        “只是想告诉你,所有胆大妄为、痴心妄想的人,最后的下场,都是死。”

        灯火昏暗,他一身紫衣风华不减,举止之间尽显清华,半响,轻声道:“你很聪明,武功尚佳,谋略不差,会示弱,会表忠心,这样的人活着才有意思。”

        “可就是太聪明了,令人不喜,赵长欢,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百炼千锤,定将你剥皮抽骨。”

        他声音很轻,像风一般,赵长欢却不由咽了咽口水,韩灼向来说到做到,若是她真的跟此事背后的人有半分牵连,只怕是连带着赵家都不得善终。

        韩灼缓缓转身望向她,赵长欢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如星芒璀璨,似骄阳透亮,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眼里闪过百种情绪,最后化成了沙漠里的孤星,清冷明亮。

        他眼前的女子,身上有股超乎寻常的韧劲,那日在海上,奋不顾身冲出去真的,腰带内藏硝石也是真的,如今这样狠毒的法子也是她自己说的,像是雾里看花,他从来看不清这女子的面目,亦看不清她的意图。

        两人静默间,一只发抖的手稳稳抓住了他的胳膊,女子仰头,面色惨白,颤着声道:“侯爷,我知道。”

        “我腿软,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出去。”

        赵长欢闭着眼,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扶着韩灼的那只手上,低低道:“我害怕。”

        从那一年万里冰封的寒冬,到今时今日淮水城昏暗幽深的地牢,她终于能说一句,她怕,怕黑,怕死一样的沉寂,怕等死时漫长而难熬的时间。

        前世她死扛着,受遍了北戎人所有的酷刑,咬着牙没喊一个疼字,没掉一滴眼泪,也没说过一个求字,直到她死,她都想着赵家的风骨,赵家的刚毅。

        父母兄长皆傲骨,她何能求饶后退半分,只有熬着挺着,直到一死。

        韩灼微垂着眸,盯着那只手瞧了会,胳膊猛然抽回,赵长欢身子一趔,堪堪站稳,他弯了弯唇角,低语道:“能。”

        去时路依然是来时路,韩灼在前,赵长欢随后,幽长的窄道里,女子低语不绝。

        “腰带中空,内藏硝石,是想吓唬沈天雄的,只是没想到他如此不济,倒也没想象中有手段。”

        “陈进的一面之词,侯爷不可尽信,平白诬了我的清名。”

        “侯爷如今好端端活着,我功不可没。”

        “幕后黑手识得我又如何,识得我便是我与他有所勾结吗,也忒不讲理了。”

        韩灼漠然转身,眉心一拧,只觉得今晚这女子古怪的紧,亦吵闹的紧,可对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话终究是没说出口,赵长欢在笑,笑的勉强,比哭还难看。

        赵长欢自顾自说着话,其实那些话不是说给韩灼听,而是说给她自己听,她想要从那段噩梦中抽离,然后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一切从头来过,她走了与前世不同的路,走了那么远,结局,总该是不同的。

        她像尾巴一样跟在韩灼身后,身前的人忽然转身,袖袍拂过,手中被塞了一样东西,再抬眼,人已经走出几步之外。

        明明灭灭的火折子握在手里,在无边的暗色里闪着微弱的光,她摊开手掌,然后慢慢攥紧,忽地就想起了前世她逃出京都的那天夜里,男子一身紫衣端坐在马车里,深潭似的眸静静瞧着仓皇间躲进去的她,看着她的脸默了一瞬,然后薄唇微启,淡声问她:“赵长欢,你要去哪?”

        她自小便知自家的赵与镇国公府的赵本是一脉同宗,只是父亲与大伯父镇国公政见不一,向来不和,父亲又常年在外,两家感情越发淡漠,与陌生人无异,可那一年她孤身留在京中,父母长兄皆在北境,镇国公夫人谢芷清,太后亲妹,谢太傅嫡次女,她的大伯娘,亲自进宫求了太后,说是膝下无子无女,又与母亲是闺中密友,心中怜她年幼,将她带回镇国公府亲自照料,事必躬亲。

        也是一个凉月夜,彼时父母身故的消息尚未传到她耳中,她随谢芷清从宫中回来,福州上贡的荔枝,太后娘娘赏了一篮子给她,她向来不喜,倒记得赵温宁向来喜食鲜果,赵温宁的小书房外,她听见了与赵温宁与赵渊的密谈,半青半红的果子滚落一地。

        然后提着剑连夜逃出了镇国公府,镇国公府护卫一路紧追要抓她回去,走投无路之时,京都城门前,遇见了驾马车出城的韩灼。

        像是一道光一样,照亮了她的绝路,孤身奔赴北境时,守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时,她时常想起那晚,那个紫衣淡漠的少年,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再后来北戎越发嚣张,正元帝命她领兵而战,她驻守韶关城接下了父亲的兵符,穿上了赵家人的盔甲,那份恩情一直在她心里分毫不忘,直到后来京中传来他求娶赵温宁的消息,她派了亲卫赴京,赵家城西的温泉别庄连带着主街上的铺子眼也不眨的送了出去,只是从没来得及道声谢。

        “谢谢。”

        她声音很轻,却终是悠悠经转,穿过了北戎冰寒的朔风,散在了淮水城的夜风里,也不知道身前的人听见没,纤长的睫轻轻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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